第二章、仁者之心-(1)
唐军三道东征,谋复东都洛阳。其北路潞泽节度使李怀光轻取了怀州,随即南下河阳,堵住史朝义北遁之路;南路河南副元帅,都统河南淮南江南浙江等八道行营节度李光弼在攻克许州后,却为叛军睢阳节度使田承嗣所阻,乃遣镇西节度使马璘率部间道北援。
中路五万大军,在仆固怀恩的统领下,夺取新安,直指洛阳,但随即仆固玚遭到叛军大队掩袭,小输一阵,被迫与回纥兵会合,退回新安。
叛军陆续集结于新安东北方的横水县附近,以及横水以南的昭觉寺,据报横水之敌约四万余,昭觉寺则近乎十万之众。仆固玚由此不敢再冒进,急告乃父,请求会合大军,与叛军在洛阳西面来一场总决战。
不过一两日之后,唐军主力便络绎抵达,阵于新安城北。仆固父子居中,命卫伯玉郭英乂居左,李汲马璘居右,做出进取之势。
然而十数万大军合战,不可能一见面便二话不说,便厮杀到一起,必须各自安营扎寨,稳固根基,然后才能择日多半得是晴天,而不能挑雨雪天气交锋,以定输赢。
且说李汲将所部山南东道军八千人布置妥当,复巡营半日,直到这日黄昏时分,方才折返自家营帐。进账后先把手一扬,侍卫会意,急忙沏好茶水,双手奉上。
李汲那日在陕县城外召聚诸将吃茶,虽然摒弃了这年月繁琐的茶道程序,却也多少玩儿了一些花样,包括水初沸而投茶,两沸而滤茶,等等;但那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所改良的这“简易茶道”,品茶之纯味,本身也颇有讲究而已
若是不当面烹水煮茶,比后世更为简易,岂能入得了朱紫显贵之眼呢?对于贵人来说,仪式感是很重要的,可以显得自家高人一等,哪怕高碎也能喝出龙井新茶的滋味来。
至于私底下李汲自己喝茶,那就怎么简单怎么来啦。
他每日扎营后都要巡视各处,绝不肯比士卒早用饭,也不肯比士卒早歇息,因此归帐之后,必定精神疲乏,且口干舌燥,要先喝几口茶来润润嗓子定定心神。侍卫知道他这一习惯,早就准备好了滚水,候防御使回来便投之以茶,然后也不滤,连茶带水一并奉上。
至于那非但不是二沸水,甚至有可能百滚千滚,李汲就不在乎了军旅之中,哪儿讲究得了那么多?是开水可沏茶就成啊。
侍卫双手奉上的,是一只白瓷带托的敞口茶杯,这本是此世常见的饮茶之具,下置瓷托,是唯恐水滚杯烫,方便手持。但李汲皮糙肉厚,并不在乎,顺手便用食拇二指圈起杯檐,将茶杯从瓷托里提起来,放到嘴边吹了吹,先小呡一口,再置于案上。
侍卫过来帮他摘去头盔,解脱了铠甲,李汲就觉得浑身轻松,正待坐下,眼角朝案后一瞥,却不禁微微皱眉,鼻中冷哼一声。侍卫急忙告罪,就帐边取来胡床,支于案后。
李汲这才一伸疲惫的双腿,坐了下来。
虽说他本是魂穿的,这具躯体属于此世,但依旧习惯于垂腿坐,而非这年月流行的“正坐”,也即曲膝跪坐。只不过起码在士人阶层当中,正坐才算守礼,垂腿坐甚至于箕坐,则属无礼不敬虽说裤子早就有裆了,即便箕坐也不至于露出什么来李汲也不便太过特立独行。
尤其跪坐则矮,垂腿坐则高,既然习惯正坐,则这年月的家具甚至于很多房屋的挑高,全都相对偏低。李汲固然可以造几件后世坐具,私下里垂腿坐,见人时再正坐,但几案的高度也必须因此做出调整啊,总不能会客的时候再临时换一张桌子……
所以家中,尤其是军中摆设,仍按时例,不便更改,只是添置一两张胡床类似于后世的折凳马扎方便自己伸腿罢了。
当然啦,既在主帐,而非寝帐,帐内不可能只有他四州防御使一个人,起码两名文吏参谋尹申和韩会是多半会侍坐于侧的。好在都算亲信宾客,可以熟不拘礼,只要李汲事先说清楚了,我有时不时伸腿而坐,疏散筋骨的习惯,请君等原谅,他们也不至于当面指斥无礼,然后拂袖而去……
且说李汲坐下之后,再次端起茶杯来,小口啜饮。尹申趁机禀报道:“哨探自洛阳递来消息,乃知史朝义确有决战之心……”
“可知他是怎么想的?竟然不退而守城,也不守河阳。”
“据说阿史那承庆谏道:‘唐若独发汉兵来,当悉众与之决战;若与回纥俱来,其锋恐不可当,宜退守河阳以避之。’然而朝义不从。”
李汲一撇嘴:“彼是舍不得洛阳城,且自恃可以野战挫败官军吧?”随即放下茶杯,双眉微微一拧,若有所思。
韩会问道:“防御似有隐忧?难道是因为贼势太众么?”
唐军即便有马璘的增援,也才不过六七万人而已,当面叛军却在两倍以上。
李汲回复道:“我觑史朝义若孺子,视十万叛军有如草芥,克日决战,只要仆固副帅正常发挥……不出乱命,破贼必矣。叛军既在洛阳城下败绩,则史朝义必不敢再守城,只能退向郑汴……”
说到这里,突然间“啧”了一声:“只是诸军入洛之后,又如何处啊?”
尹申韩会都不明其意,只能拱手倾听。
李汲叹了口气,解释说:“军行之际,麾下士卒不肯听我三令五申,每常四下劫掠……”转过头去注目韩会“李商州(李栖筠)领兵之时,军纪也是这般散漫么?”
韩会答道:“李商州御下甚严,戒士卒不可欺凌庶人,不可滋扰乡间,然……也不能说便绝无违纪事。况乎如今防御麾下,多是襄阳兵,纪律向来散漫,防御仅仅约束了不足一月,便率之北向陕州,又数日,东行至此……”
尹申插嘴道:“其实我山南东道之兵,较之别军,已算是很严整了,有堂堂王师气象。朔方陕虢镇西等,尤其是回纥兵,抢掠人财杀戮百姓之事,每日不绝,军将亦多不肯约束。”随即安慰李汲道:“某观史书,所谓‘秋毫无犯’,不过夸大之辞罢了,军卒无知,且复贪婪,安能细过必究啊?若如此,临阵之际,还能奢望彼等效死么?”
李汲一摆手:“回纥兵也就罢了,本乃胡虏,自然不会将我唐百姓放在眼中;然官军所劫者所杀者,本乃同国之人,上溯十世,未必无亲缘,又岂能如此毫无心肝啊?且‘秋毫无犯’云云,未必都是夸大,我以为,千年之间,总会有真正王者之师在的……”
韩会拱手道:“防御爱人之心,合乎圣人之言,韩某感佩。然而新统将卒,不宜苛责,以免人心摇动,于大战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