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愚人的画-(1)
“叮叮叮……快起床了!快起床了!懒虫!快起床了!……叮叮叮……”李可隐约听到“大脸猫”的叫唤声被丈夫掐灭,意识到丈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大脸猫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卡通闹钟,那是前年满33岁时,女儿韩艺花爸爸的钱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每天早晨听到大脸猫的叫声和丈夫起床的窸窣声,她就感觉到一股融融的暖意。带着这股暖意她惬意地翻了个身,将丈夫空出的被子卷进自己身下,就这么慵懒地趴在木板床上,尽管觉着胸前受到挤压,但她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李可的丈夫韩新民是延宁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一个纯粹的专家型干部,如果去掉干部两字单称他骨科专家,对他似乎更为合适。他对老婆和女儿的关爱可谓无微不至,女儿刚上初一,在省城夏江住寄宿学校,昨天打回电话说这个周末不回家,于是他连夜煲好了骨头汤,起床漱洗后将汤装进保温餐盒内,这才催促李可起床锻炼。
李可拥着被子懒得张眼:“嗯嗯,好不容易遇上个没有会议的周末,你就让我睡一会儿嘛!”这一撒娇,使得她那本来就很妩媚的面容更加楚楚动人。韩新民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催道:“不行的,锻炼身体重在坚持,快起来。听话!起来,啊?”
李可这才睁开那双美眸,一边下床一边嗔道:“哎……我真是命苦啊!谁叫我嫁了个有职业病的医生呢!想睡睡懒觉都不行。”
韩新民从鞋柜里取出皮鞋,不紧不慢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一个女人本来就不应该走从政这条路的,既然入了这行,当个副职什么的管管业务就行了,偏偏要跑到那风口浪尖上去弄什么潮,搞得整天像个消防队长似的到处灭火抢险。现在的劳动保障局长再不是计划经济时期啰!矛盾一大堆,老百姓的生老伤病死都要管。下面农民工工资有拖欠要找你,下岗职工生活费领不到要找你,退休人员养老金发不齐要找你,参保职工生了病要找你,养了娃娃要找你,受了伤更要找你,就连员工与老板吵嘴打架也要找你。而上头呢?有人堵路要找你,有人封门要找你,有人上访要找你,有人静坐要找你,有人跳楼寻死更要找你!我看你当了这个劳动局长就像进了风箱的老鼠,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你说你这个鸟局长还有当头吗?”
说出“鸟局长”三个字,韩新民下意识地朝李可伸了伸舌头。
李可裹了睡衣,趿上拖鞋,听到从未说过粗话的老公突然蹦出脏字眼来,吃惊地道:“我说教授,又长学问了?几时变得这么粗俗的?”说着又补充道:“说实话,我觉得你粗俗点倒比那酸腐样可爱些。现成的席梦思不用,非要换成木板床,这不能吃那不能喝,想睡又不让睡,我都快让你给憋死了!”
韩新民回应道:“我粗俗?还不是向领导学的!你还没听到人家人大王主任是怎么骂你们的呢。”
李可正要跨进洗脸间,听到这话,就干脆往门框一靠,转身问道:“怎么了?老市长又在医院骂朝天娘?”
韩新民想不说也不行了,就如实答道:“那不是朝天娘,他知道我是你老公,故意在我面前叫明了你劳动保障局骂的。说过去公费医疗不晓得多好,偏偏要搞什么医疗保险,骂你们这个鸟局底下设的医保局,不叫医保局,分明是卡人的一个局,应该叫‘医卡局’!我可能是耳熟能详,所以不经意间说你是个‘鸟局长’了,对不起哟!”韩新民又做了个鬼脸。
“哈哈!我还以为有什么新词呢,这些我听得多了。过去像他们这样的领导都有一个红本本,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甚至秘书司机跟着沾光,想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想买保健品就买保健品,畅通无阻。现在要凭医保卡,实行实名消费,还有用药限制,当然没有过去方便了,心理不平衡,骂几句很正常!我前天和老熊一起去看他时,他怎么不提意见呀?”
“这还不简单?说明他作为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不是不懂政策,也不是你们的政策执行错了。当你们的面他抓不着把柄,但心理确实难平,怎么办?只好对我这个局长家属发泄一通了,我是招谁惹谁了?冤啦!”
李可故作诧异道:“哦,说明你这几年的院长没有白当嘛!还能够看出问题的实质!”说完,便走进洗脸间漱洗去了。
韩新民换上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拎起保温餐盒说:“什么实质不实质的,每一项改革都是一次利益格局的调整,当领导的,在台上讲改革谁都可以夸夸其谈,但真要革到自己头上了,虽然理还是那个理,但气可能就不顺啰!现在的党员干部呀,说真的,很多都不如普通老百姓呢。不过你最好小心点,作为政府组成部门还得接受人大监督,关键时候人大可是有否决权的哟。”打开门又想起了什么:“哦,沙锅里还有些汤,你先去跑步锻炼,回来自己喝点,我看艺儿去了。”
李可又探出头嘱咐道:“去看她可以,别给她太多钱,免得养成大手大脚的坏习惯,知道吗?哦,还有,床头柜里有三千块钱,拿去顺便看看她姑姑吧!”
“我知道!可韩欣那个病是个无底洞呀!咱们那点工资喂进去水泡也不会冒一个的。”提起妹妹韩欣,他的心情沉重起来,说声我走啦,就下了楼。
李可换了套深灰色运动装,出了医院的高师楼,向雄鹰广场方
向跑出了几十米,又折回来,朝沿江大道方向跑去。等她跑到滨江公园时,身上已经沁出汗来,便脱下上衣束在腰间,整个人就更加充满了活力。
也许是她极少到这里来晨练,也许是她那件灰白色紧身羊毛衫彰显了她优美曲线的缘故,一时引得不少晨练者回头注目。只听旁边的两位老者在议论,一个说:“老丁,听说了没有?将军楼那里有棵五百年的紫桂开花了。”口里说着,眼睛却粘在了李可身上。
那个老丁也瞥了眼李可,说:“你现在才听说呀?那两棵桂树是苟书记叫人从六德山移栽过来的呢,移来三年多没开花,这一次不但那棵银桂提前开了花,连那棵在原地也从来没有开过花的紫桂居然也开花了,而且花期这么长,至今还没有凋谢。肯定是一种祥瑞之兆,听人说那紫桂是嫦娥下凡呢,所以我和老伴上个月还偷偷去敬了香,祈求嫦娥保佑我的孙子明年考上所名牌大学呢。”
“出现这种异事不一定就是祥瑞之兆,我觉得延宁这个地方来年肯定要出什么事或者出个什么大人物的,这事有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这出的人物不是大忠大孝,便是大奸大恶,也有可能是我们的市委书记苟日新要当省长了,谁说得准呢。”
李可也听说过那紫桂开花的事,见两位老者的议论没有什么新意,便挪步来到公园一端,弯了弯腰,压了压腿,这才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然后朝归去寺的山门方向慢跑而来。
大约跑了半个小时,来到山门跟前。但她并没像那些虔诚的香客一样,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地跨进门内。而是侧身上了两级台阶,来到门扇半开的渔人棋舍。举手在那铁花的梭拉门上拍了两下:“老板,老板!有人在吗?来客人了!”
这时,只见一个套了手织宽大休闲毛衣头发有些零乱的人,口里含着牙刷,从洗脸间里探出半个身子,惺忪着眼含混地道:“谁呀?这么早?”
“我!卫生监督局的!我在外面故意拖延了近两个小时,你的大扫除还没做完呀!”李可说着就跨了进来。
寻着声音望去,虽然逆着光,只能看到来者的剪影,那惺忪的眼也陡地增添了几分神彩:“哦!原来是局长大人啦。今天一大早是刮的什么风呀?把个天仙一样的美人儿给吹到我的门前来了?”
“哈哈!看来你还真敢拿我们这些黄脸婆开涮啦!什么风?是美人风把我吹来的!”
那人这才抽出牙刷,从肩上拾了毛巾一角,拭了拭嘴巴周围的泡沫:“我想也是。今天是周末,你应该不急吧,要不,让我先擦把脸?”
“擦吧,擦吧。还有你那鸟巢似的头发也顺一下,难看死了!”
那人果真再进洗脸间,估计也就擦了两下,出来时头发还带着一半湿一半干的梳痕,显得有点滑稽。李可抿了一下嘴强收住笑:“哎!大老板,最近你的人气又很旺哦!外面可是炒得沸沸扬扬,你什么时候真的画了幅《四美图》?”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渔人棋舍的老板,因善用一本《华严经》抽签而远近闻名的余云。他和李可都先后在团市委机关担任过部长,余云比李可年长,从团市委转业到新单位与主要领导话不投机,便辞职开起了这家棋舍。
余云坏坏地冲李可笑了笑:“怎么了?你也对我的作品感兴趣?”
“是呀!人们都传到我这个当事人耳朵里了。我能不来看看吗?”
余云就用手指了指那壁陡的简易楼梯:“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是画了一幅,而是画了两幅不同的《四美图》。”
接着又一语双关地道:“想看,那就委屈你‘继续向上爬’吧!”
李可看了看楼梯,又回顾了一眼门口,脸色一绯,说道:“爬就爬!你可得等我上去了再爬。”
余云就调侃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踩着我的肩膀向上爬的。”
望着李可扭动着好看的臀部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蹬蹬蹬地爬上楼来。
李可对余云这间阁楼改成的画室比较熟悉,一上来她的眼睛就被东面墙上的一轴长卷所吸引。这轴长卷分别由《西施浣沙》《昭君出塞》《貂蝉拜月》和《贵妃出浴》四部分组成。装裱在一起就是一个长轴,如果分割开来,又可独立成篇。听到余云也跟了上来,她头也不回地说道:“这就是被人们炒得沸沸扬扬的所谓延宁政坛的四大美女吧?”说着,她的俊目就定格在了那身穿大红斗篷怀抱琵琶,在梅花映衬下站在风雪中的王昭君身上。
余云这才凑上来:“延宁政坛四大美女,除了你因为读书时琵琶弹得好而早有小昭君之名外,其他三位不是苟书记刚到延宁担任市长时,在市委党校青干班上钦点的吗?你们当时都还是科级干部吧?”
“提起这事,我就觉得庸俗!”李可显然对四大美女的说法反感。“不过,对其他人我不想解释,但在你面前得澄清一下,并不是像社会上传的那样,苟书记真的在党校钦点了什么四大美女。当时他刚从隐江市调来延宁任市长,党校领导就请他来作个报告,在与学员们对话时,他听人介绍我的绰号小昭君,就扫视了一下全场,幽默地称:‘我看你们班上四大美女应该到齐了,不仅这个小昭君啰。’他伸手随便点了点‘你看那不是小西施吗?还有小貂蝉小贵妃!她们哪一个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啦?’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本来是泛指的,但刚好
我们四个都是班干部,同学们就开玩笑说我们是四大美女了。什么事情在社会上一传,就变了味。看,就连你这种人也不能脱俗,哎!悲哀啊!”
“哦!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俗人嘛!不过,你们四个人从党校结业不久就都提了副县级,进了一大步,这可是事实哟。有一点可以肯定,苟日新书记还是十分重视年轻部培养的嘛,你们现在不都是正县级领导了吗?”
“这倒是事实。”李可十分肯定。“哎!不说那些了,谈谈你这《四美图》的创作动机吧,难道是受了那紫桂开花祥瑞之兆的启发?”
“别提那祥瑞之兆了,一提那祥瑞之兆,我心里就堵得慌!”
“怎么了?”
“你知道那两棵桂花树是哪里来的吗?”
“听说是六德山吧,我不是很清楚,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从我的母校挖来的。”
“啊?”李可这才想起余云就是六德山镇的人。
“我是在六德山的山脚下长大的,喝过六德山的泉水,吃过六德山的观音土,攀爬过六德山上的树。我就读的小学和中学都在六德山下,我的母校门口原来有四棵古老的桂花树,小时候听爷爷那一辈的人讲,自他们记事起,那四棵桂花树就是现在的样子,起码有五六百年的树龄了。非常有意思的是,四棵桂树品种不同,一棵金桂,一棵银桂,一棵丹桂和一棵紫桂,已经成为六德山的标志。我总记得,每年到九月一号开学,远远地就能闻到那阵阵清香,而一闻到这种清香,我们就能够找到那熟悉的书声朗朗的感觉。它们看着孩子们快快乐乐地成长,给他们撑起片片绿荫,送走一批又一批学子,却依然孜孜不倦地散发着芬芳。我小时候不知多少次地攀爬过它,抚摸过它,拥抱过它,我知道它们也从中得到了快乐,感到欣慰,它们本与六德山血脉相连,融为了一体。就连那战火纷飞和大炼钢铁的年代它们都也躲过了浩劫,可是它们却没能躲过了一个当官的颐指气使。说是市里某个领导在视察六德山中学时看中了它们,不知听信了谁的点子,非要将它们移栽到温泉山庄的将军楼来。我的老班主任王光耀老师和校长带着师生誓死捍卫才没有被立即挖走。后来镇里书记镇长又派人深夜去挖,还是那挖树的农民有良心,挖了银桂和紫桂后,故意将学校的值班老师给吵醒,才只匆忙拉走了两棵。那王老师和校长本来要带师生去省里上访的,无奈区镇干部多方施压,市领导又指示建设局给学校拨了一笔专款,才把事态给平息下去。”
“哦,原来是这样,那这两棵树不单是两棵古树那么简单啰,它已经融入到许多人的血脉和情感里了。”
“是啊,前两年没开花,我担心它们水土不服,生病离开我们。所以每个中秋夜都要去看看它们,在那里陪陪它们。今年总算开花了,而且连我从小就没看到开过花的紫桂也居然开花了,真的让我感到了一丝安慰。我的老师同学和家乡父老听到这个消息也都松了口气。”余云说着眼圈有点湿润。
李可就想起了刚才两位老师傅的对话,好奇地问道:“那你认为这到底是一种祥瑞之兆呢,还是一种灾难预警?”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桂树胸怀宽大,博爱仁慈,以德报怨是它们的天性。至于人间的祥瑞和灾难,那都是人们自招的,与桂树何干?”
“我想这就是你的创作动机吧?在你心目中,四棵桂树就是四大美女对吗?”
“动机是绝对谈不上的,如果说与之有关还说得过去。说实话,四大美女我敢画,而四株古桂我不敢画,在我心目中四大美女是人,而四株古桂是神,人可画,而神只可敬!”
见李可正在努力领会,他接着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欣慰之余铺开纸来练练笔而已,你们不要动不动就把很简单的事情给复杂化了好不好!我可没那闲心来管你们所谓政坛的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