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皇宫大内里,有一座钦天监,乃是一座外九层内六层的高塔,因为层高几乎是一般楼宇的两倍,因此看似九层,实际上比起十五层的鼎极轩只高不低,矗立京城,飞檐翘角,雕禽刻兽,远远望去,既如空中楼阁,也像神兵天降,气派非凡。
据说那位传奇先皇后在身怀十六皇子时,曾第一次在此登高远望,感慨万千,随意吐露心声说了一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立刻便引的身旁老皇帝龙颜大悦,惊为天人,随即封为诗仙皇后,破格和皇帝共同主持科举殿试。这等殊荣前无古人,也注定后无来者,放在别人身上必定引来天下有识之士对老皇帝厚此薄彼,独宠一人的非议,可这位先皇后却硬是凭借这句至今脍炙人口,广为引用的佳句跻身大谆诗坛,更是赢得国子监大祭酒徐敬义老先生“才义与共,情怀备至,天人怜惜,世人免俗。”的十六字亲笔赞叹,视为一段佳话。
后来这座本以观测星象,算术谶纬为主职的钦天监顶楼成了先皇后的常常莅临之地。不爱花鸟爱星象的奇女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京城许多大家闺秀争相模仿,于是那座京城里仅次于钦天监的高楼鼎极轩生意出奇火爆,甚至还影响了往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那些为博得美人芳心的士子们的取巧手段,只需包下一座高楼,花前月下,共享星河,此事多半就成了。
一夜之间,闻名于天下,谁都心服口服。
自此,天下有关当年那桩隐秘的血腥宫斗的舆论几乎全是一边倒的局面,毕竟拥有如此才情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醉心于权谋宫斗的恶毒皇后?只会是原来那位皇后心眼子小如针尖麦芒,处处排挤,最后落得个自食恶果的下场,真是报应不爽,大快人心。所以那位由厌妃后来的郁郁而终,不得不说和此事关系不小。
外九层对应道家九秘,内六层则对应佛家六字真言。钦天监高楼并非大谆王朝始建,而是上一个被赵家灭了的大周王朝建造。相传设计者是一对自南海跨海而来的仙佛道侣,男的本来是要建造真武观,敕镇北方,女的却说道法严峻,皇家戾气需要佛法中和,方能长治久安,这才有了仙佛合璧的钦天监。只是这等传奇如今已无从考证,而中原江湖素来就有每三百年天上会降下一位谪仙人的传说,因此无形中给这九层高塔渲染了一层神秘色彩。
自从那位先皇后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以后,钦天监作为皇宫大内司衙门的一面就名存实亡了。有史官记载十六皇子赵乙就诞于此地,那日天降异象,赤雷巡天,京城内外振聋发聩,人人自危,唯独只有这钦天监里安静如常,后来有人说这是当年皇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积下的阴德和福缘。
此刻,一位浑身白衣,发髻戴孝的老宦官正手捧着一个紫檀长匣缓缓登楼,门口所有守卫和值事太监全都跪着不敢抬头,老宦官一步一停,直到缓缓登上顶楼以后,望着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小闺阁,神情落寞。
佛家讲究缘法生灭,生则聚,灭则散,物是人非,不过尔尔。
顶楼大厅挂着一位手捧诗书,衣带飘飘的夫子像,是先皇后手绘而成,两旁竖联起初就是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是老皇帝亲手书就。那日他在身边研墨,先帝和先皇后两人一个描线,一个勾红,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恍如寻常百姓夫妻,举案齐眉,他从未见过先帝如此的放松,如此的爱一个女子。
当日晚上,先皇后躺在先帝怀里望着漫天星辰,柔柔说以后咱们的儿子可不可以不当皇帝,去江湖里,做一个大侠,或做一个大盗,只是做大盗的话要做那盗亦有道,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骗尽天下女子的眼泪才好。老皇帝点头答应,说赵家天下谁来坐不是坐,庙堂里从来不缺一个千篇一律的皇帝,可这百年江湖里,缺一点生气,缺一个风流倜傥的谪仙人,哦不对,不是谪仙人,可偏要胜似那谪仙人。
先皇后喜极欲泣,说了句可惜女儿已经用了一个“甲”字,否则一定要把这个“甲”字送给儿子,送给天下江湖。
老皇帝脉脉含情,安慰道:“乙字在道门里寓意不浅,就用乙吧。甲乙甲乙,你替朕生下这一对儿女,朕死也安心了。”
老宦官想着想着,解下腰间一壶烈酒,斜倚栏杆,默默念叨着:“主子走好呀。”
也是在那晚,先皇后命他换下原先那副竖联,提笔先写就了一副新的四字上联,星河滚烫,老皇帝诗兴大发就要提笔对下联,却被先皇后轻轻拦下,说辞工对仗不算本事,如果有一天,老皇帝能明白她的心意,对子也就自然出来了。
老皇帝不以为意,却也没有违了心爱皇后的意思。直到十六皇子艰难降生,先皇后失血过多不幸去世以后,老皇帝才一瞬间好像明白了当时那番言谈和对联的意思,于是也是在如同今夜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个人登上这座钦天监,先写了一副下联,天人永隔。
星河滚烫,天人永隔?这怎么会是那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心中所想呢?
老皇帝自嘲苦笑,泪流满面,亲手撕掉那副下联,独坐一夜。
去世前,老皇帝已经走不动了,可他还是写了一副下联装在紫檀盒子里,最后一道旨意给了这位伺候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孙貂寺,命他挂在钦天监。
如今也已两鬓斑白的孙貂寺放下酒壶,双手掬起,捧着脸庞。
紫檀盒里,其实共有三副联子,一副下联,一副完整的上下联。
星河滚烫,天人有缘。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道货真价实的诡异影子在地板上游曳,突然悄无声息接近老宦官,隐藏于冬月下老宦官的影子里。
老宦官深吸一口气,拉回浮想联翩的思绪,眼神里短暂的温柔消失不见,只剩下独有的阴鸷,清冷。
“如此伤春悲秋,比女人还女人,只会引得旧疾复发,别忘了,你强行破开阳关壁垒进入参商意,修为虽一日千里,可却只有半年的活头。”影子不冷不热的开口说道,竟是女子声音。
老宦官拢手入袖,淡淡道:“赵勋动用善扑营出城,你是知道的,为何不拦着?”
“拦着?皇宫大内早就只认识你,谁还认识我?我拦的了?再说我为什么要阻拦?赵勋自寻死路,又不是我逼着他。”影子说到这突然想到什么,咬牙切齿的哼了一声,“我实在不知道你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再有,以后别给我提赵勋!”
老宦官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和这个已经彻底沦为阴物的疯子说话,静静的看着脚底下偌大的京城,要么就抬起头看看云层之后的璀璨银河,他一直都很奇怪主子和先皇后当年在这里究竟看到了什么。老宦官突然转头望向东南方向,影子嘻嘻讥笑道:“怎么,怕了?也难怪,东柳林镇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以那位小公子的聪慧,你很快就藏不住了,孙貂寺啊孙貂寺,到时候百口莫辩,看你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