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从东柳林镇全速赶路返回京城的陈乙一行并不知道大理寺发生了什么。三人一路无话,陈乙继续闭目养神,老瞎子驾车,只有陆相如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约莫是东柳林镇的诡异惨状和老道士的那神来一剑着实吓坏了这位大理寺卿。经过之前珲郡王挡道的那处官道时,这位大理寺卿还掀起帘子看了一眼,于是脸色更加凝重。
陈乙算上之前的三天,已经有四天没有好好合眼,按照老瞎子的说法,中气悬空,命不久矣。陈乙当然不信老瞎子这般胡诌,可他也知道老瞎子这么说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当年在东海边上倒了八辈子血霉留下的后遗症,若不是有老道士的一本《上清诀》吊着,此刻真的恐怕连骨头都找不见了。
顺利通过城门关卡,南城已经到了宵禁时分,长街两旁商贾闭户,路上只有禁军巡逻,连打更的都没看见一个,一片静谧安祥。此时月影已经渐渐高升,云层散去,清冷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仿佛染上一层细密银灰。
陈乙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从入定中醒来。这么多年下来,《上清诀》给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可以迅速恢复精神,即使好几天不睡觉,也只需要静静打坐片刻就可神清气爽,至于老道士和老瞎子口中的吊命,他倒是没有多深的体会。
轻轻敲击了一下车窗,在外驾车的老瞎子心领神会,一勒马缰,速度放缓,马蹄砸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便小了许多。陆相如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感慨道:“小公子大人宅心仁厚,怪不得就连黄老前辈这样的不出世高人都能在大人身边效力。”
陈乙说是入定养神,其实脑子里有关东柳林镇的事情尚未消散,听见陆相如不合时宜的拍了一句马屁失笑道:“陆大人,见缝插针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老前辈在我身边是老道士的缘故,和我有个半文钱关系?再说这就是宅心仁厚了?明摆着是我们影响了别人休息,只求这种影响可以稍稍降低些,何曾真正做过对别人有利的善意之举?”
陆相如没想到这位小公子突然发脾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点头道:“大人言之甚是!”
陈乙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他可不算那宅心仁厚的人,根本没空操心一个大理寺卿的情绪变化,第一不是真正同僚,第二说白了,有圣旨在,就算杀了他也在职权之内。只是话说到这,陈乙突然想起数年前,平生唯一一次江湖游历中遇到的一位芝麻县官,穿上了官服,冷面无情,铁面无私,手腕不可谓不严厉;可脱了官服又低眉顺眼,哪怕走在路上被某些地痞无赖丢几个鸡蛋在脸上也无甚脾气。
他夫人就对此极为奇怪,有一次推心置腹的问他,他回答说无情的不是自己,而是王法,穿上了官服,甭管多小的官儿,那就是代表朝廷,代表王法,可脱了官服,就是老百姓,作为老百姓,做官前他本身就是个胆小,没脾气的主儿。
陈乙心里大为佩服,至今不忘。
大谆官场的风气说不好其实也将就,老皇帝在位四十多年,确实养出了不少浩然之气,尤其重用一些真正的读书种子,这在官场里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清流;可要说好吧,也并非青天明月,朗朗乾坤,尤其在京官这个大染缸里,大多数人做了官以后,潜移默化的就将自己的身份从士子转变为贵族,只懂得结交那些根深蒂固的百年门阀,譬如京城里的四大家族,反而似乎和真正需要关注的普通老百姓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有一种油然蜕变的居高临下,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给他们米,给他们面的衣食父母。
陈乙不是第一次当钦差,对这些书上从不会写的官场恶习,感触颇深。就拿刚才的事情来看,陆相如其实并非坏人,只是习惯性的以为官府办事,即使影响了别人也是天经地义,而不会想着,别人招你了惹你了?你凭什么理所当然的影响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位置上下的关系。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全是官府的问题,民风就是如此。普通百姓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比县令更大的官,加上大谆律法严峻,民怕官也是自然而然的。
陈乙本打算把那个县令的好故事好好给陆相如讲讲,可又懒得张嘴,心里很乱,索性叫停马车,负手在后,徒步而行。陆相如和老瞎子也下了马车,这回换陆相如牵马,老瞎子和陈乙走在前边。
东柳林镇的事情背后必定牵扯极广,起码的一点,好好的一个繁华小镇变成如今这鬼模样,为什么没人报官?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报官的人死,要么就是被某些官刻意拦了下来。所以陆相如虽有责任,却也不是主要责任,因为大理寺只负责查案和审核地方刑狱重案,并没有视察民情监督官员的职责。目前来看,这件事和遗诏一案有没有关系还不好说,只是老太师那晚有意无意的和他提起这件事,加上这几天一直思量的一个关键问题,他心里才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只是还需要和老道士做进一步求证。
陈乙走走停停,有时候还在路边坐一会儿,托腮思量,老瞎子和陆相如也不出声打扰,只默默跟着。其实陈乙想什么,老瞎子一点也不关心,只跟在身边确保他的安全即可。
老瞎子平日里也不爱说话,尤其和这个不爱习武只爱温柔乡的徒弟就更是惜字如金。其实说是徒弟也不准确,因为作为师父,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徒弟,哪怕这小子的武道天赋确实还凑合,可要不是老道士用一本山上珍藏的棋谱孤本跟他换,他连这个某某人师父的名号都不愿意顶着;而作为徒弟,自然不用多说了,这么多年下来,陈乙几乎连一招完整的剑法都没从老瞎子这里学过,每次老瞎子一说起剑法,陈乙总是眨巴眼睛兴致勃勃,可一付诸实践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巫青就是一个意外之喜。
两人最终并肩而行,陈乙身材修长,披着一件紫色名贵貂裘,被大丫鬟黄儿打扮的如同一个富家世子,风流倜傥,而老瞎子背影佝偻,只穿了一件灰白棉袍,看上去就如同主仆两人。牵马走在后边的陆相如心神恍惚,江湖武评天榜上排名前二十的哪一个不是武林名宿,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可如此的保护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是老道士的缘故吗?
陈乙甩了甩脑袋,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二师父辛苦了。”
老瞎子没好气道:“不辛苦不辛苦,你小子多保重就够了,别死在老夫前头!”
“那怎么会?”陈乙眯眼笑了笑,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本公子说过要和青儿为您养老送终的,再说您这话可得好好拍拍良心重说一次,别忘了刚才那妖物追我的时候,您可是跑的最快的!”
老瞎子哼了一声,嘴角却浮起淡淡笑意,陈乙突然问道:“孙貂寺这个人怎么样?”
老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江湖门派和武学这些事,你小子鬼灵精比老夫都清楚,所以你不知道的,老夫也未必知道,老夫猜你是想问他有没有可能会些养尸控尸的功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