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皇宫大内里,先帝灵柩暂时停灵于玉华宫,大内司礼监每日都会按例进行组织每日两次的后宫嫔妃上香,祭拜,以及在京的皇子皇孙哭悼,追念。
今夜是头七,本来按照本朝丧制,灵柩今夜便要运往皇宫北边的稷山,继续停灵七日之后,正式发丧,运往皇陵下葬。
可是礼部和司礼监商议的结果是,略去稷山的步骤,改为在钦天监继续停灵七日。
实际上,说是商议,其实是那位孙貂寺主导并决定的。
偌大的玉华宫里,灯火通明。太监,嫔妃,皇子皇孙,还有从京城外一座皇家寺庙普贤寺请来的法师,哭声一片,佛法吟唱声一片。
皇家无小事,移灵时,孙貂寺一直负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直到移灵结束,这位老貂寺才看了看京畿六位皇子仅仅到来的四位,眼神复杂。
果郡王一直有仁德淡薄之名,也是皇子里孙貂寺最喜欢的一位,两人视线交汇,都看得出对方眼里的失望和厌倦。
别说皇家,就算民间百姓,头七日子,作为儿子,难道不应该回来看看吗?
然而,这就是皇家啊。
果郡王微微点头示意,转身随灵柩而走,只剩下孙貂寺一个人望着那块玉华宫的金匾,怔怔出神。
今夜,是老皇帝最后一次在这玉华宫了。
偌大个皇宫,仅太监宫女加起来就不下万人,可这位老貂寺此刻回想起来,在这里待了一辈子,就连说过几句话和谁说的,竟也记得清清楚楚。
不是他记性好,是实在说的太少了。
帝心孤独,可孤独的不止帝心。
先帝在时,还常常与他对弈,虽说君无戏言,可先帝最喜欢开几句玩笑,只是后来那位先皇后走了,先帝才一直闷闷不乐,常常在这好像空无一人的禁宫里,望着漫天星辰发呆。
那时候的老貂寺习惯憨厚笑笑,他常常在想,身前那道伟岸人影,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不知道。
其实他也不愿意去想,只知道只需要跟着那道伟岸人影就好。
他说到底,也只是个会打架的老太监而已,先帝去世前不止一次的跟他说过,以后去那江湖里,替朕看看,这江湖里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太了解先帝了,先帝这是仍然念念不忘那位先皇后,从江湖里来,到江湖里去。
可是他说心里话,不敢去,即使他也知道,哪怕在阳关境界,天底下能打的过他的人也屈指可数,然而,他就是不敢去。
去了江湖里,还能有太师府每年过年的一碗饺子?还能时常梦见那些再也看不见的人?如果不能,那是不是,就算真的彻底失去了啊。
老貂寺一辈子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却最怕这个。
当移灵彻底结束,整座玉华宫里仅剩几个扫地擦地还有吹灭烛火的小太监时,这位老貂寺轻轻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到大殿中央,赶走所有的小太监,接过他们手里的笤帚,一个人,一点一点的,细致认真的扫完所有的地板擦完所有的地板,一如当年,先帝爷八岁刚刚登基时,第一次穿着皇袍,走进这玉华宫那天,也是他一大早第一个起来打扫的。
“诶?够早的呀,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的话,小的小的叫元季同。”
“进宫前就姓元?”
“回主子,进宫前小的姓孙,是魏公公给小的们改的姓,说是说是历史上有一个大元王朝就是因为太监误国才被灭的,魏公公要小的们牢牢记住。”
“哈哈哈,有意思。可是魏德全怎么自己不叫元德全?真不讲理,从今天开始,你记着,你还姓孙!”
“真的?”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主子登基的大日子!”
“那还问,不好玩,君无戏言,你不知道?还是魏德全说话比朕好使?”
“奴才不敢,奴才叩谢主子隆恩!”
“哈哈哈哈!”
老貂寺跪在空荡荡的龙椅前,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最后控制不住的,轻声呜咽。
太师府。
曹先生只睡了一会儿便悠悠醒来,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的他,仿佛过了一年半载,红棉袄小姑娘依偎在他怀里,脏兮兮的小手捧着一本同样脏兮兮的侠义小说,也睡得香甜。
院子中央,小石头也不站剑了,跟着师父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缓缓打拳。一圈下来,小少年头顶热气蒸腾,寒风一吹,后背透心拔凉的呀,小少年猛地打了个好几个激灵,可还是咬牙坚持。
云层之后,月影西斜,天朗气清。
中年儒士快意之极,会心一笑,先点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子,然后朝着小师弟竖起了一根大拇指,最后轻轻离开了。
背对着他缓缓出拳的师父,鼻头一酸。
学府街,鼎极轩顶层,只有洛王爷一人。
隔着一张屏风,一道诡异影子如蛇形一般,缓缓爬上了桌子,露出了一个女子身形。
这是洛亲王隐藏最深的秘密,即使珲郡王也不知道。
洛亲王毕恭毕敬的站着,神色紧张,静等垂询。
诡异影子果然冰冷开口责问道:“赵广,为何不听我的依计行事,下令丽水大营屠杀大理寺?”
洛王爷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晚辈不知前辈具体部署,只想着铜人金刚身上可能有些许蛛丝马迹,前辈担心被陈乙察觉,这才要趁他昏迷抢回尸体,所以……所以晚辈自作主张下令宋仁投只要要回尸体即可。至于屠杀,晚辈实在觉得风险太大,大理寺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影响力不可谓不大,事情如果真那般闹大,晚辈担心物极必反,天下有识之士必然全部声讨晚辈啊!”
影子怒极哼了一声,“妇人之仁!何堪大用?一味拖延,现在尸体呢?给我看看?你除了误事还会干什么!我看论杀伐果断这一方面,你一点儿都不如你的弟弟赵勋,赵广啊赵广,你难道要我亲自把天下打下来,再交到你手上吗?”
洛王爷冷汗淋漓,急忙道:“晚辈怎敢!事发突然,晚辈也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一个唐言,晚辈只是……晚辈只是以为还需从长计议。铜人金刚的尸体我们可以再想办法,可一旦屠杀大理寺,天下民心即刻倒向十五弟,后果不堪设想啊!还有,还有十五弟有四十万大军在手,而且皇帝恩赐他在辽东边境五洲特殊情形下有节制大权,因此晚辈思前想后,实在不敢贸然行动以至于形成天下共知的篡逆局面,只是想等那位钦差小公子查出遗诏所在,从而想方设法正大光明,如此一来,十五弟只能臣服!”
“钦差?正大光明?臣服?哈哈哈!”影子狂笑了几声,讥讽道,“你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如果皇帝真有意要立你为新帝,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立你为太子?那钦差如果真向着你,何必要查?”
洛王爷双拳紧握,似是被戳中痛处,喃喃道:“可能,可能父皇对我们都比较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