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钦天监上,当老道士那道神来剑光彻底在东柳林镇炸开以后,诡异影子终于泄气,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埋怨哭泣,声音凄凄然如鬼魅妖邪,老宦官独自饮酒,神色冷淡。
“你们这些挨千刀的,从来就只知道欺负我一个女人,先花言巧语骗我弥补你的先天不足,事儿成了再一脚把我踢开,还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全是狗屁!”
“你是大丈夫吗?你是个太监啊,你连男人都不是!哈哈哈!你跟那些伪君子学什么?真是越学越难看,猫狗不是,你直说不需要我了,让我滚不是更好吗?”
“只是可怜我命苦,可怜我不好,不对!宫主会不会怪罪我?我,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我只是担心那个钦差小公子会顺藤摸瓜查到这里,他查案那么厉害,孙貂寺,你是知道的!大理寺的卷宗里有去年年底那桩事情的案底,还有,还有那件事…”
“你说话呀!宫主不会怪罪我对不对?就算怪罪我,也只是我一个人承担对不对?好!好!好!好无情的貂寺!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铁了心就算和我一体共生也不在乎,大不了你死之前把这些事全部告诉那可恶的陈乙,这样你就能安心的去地底下见那老王八蛋了对不对?”
影子已经彻底乱了方寸,接近疯狂,老宦官一壶酒饮罢,一直注视着大理寺的方向,影子突然爬上栏杆,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六神无主,慌乱道:“对!我还有铜人金刚,只要铜人金刚毁了大理寺的案牍司杀了老寺正,这一切就死无对证,就算查到这里,你也能推得一干二净,对不对?没错,就是这样,你还是在乎我们的,对吧?可惜没死了陈乙!”
老宦官讥讽的瞥了一眼在栏杆上漂浮不定的影子,一个只会发疯的阴物当然不会知道,也不会真正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以他上三境参商意的武道修为运足目力望去,只见从大理寺后边悄然进入碑林的铜人金刚走在半路,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前面,幽幽暗暗的碑林尽头,坐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跛脚老人,老人也同样瞧见了这个足有两人多高的铜人,加上肩膀上的漆黑棺材,体型宛如一座小山包。
两人似乎都不惊讶,老人只是将身边留给唐言的,自己不舍得开封的一坛子好酒默默打开,轻嗅了一下,啧啧咧嘴笑道:“好酒呀!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这是钦差大人特意嘱咐那个叫青儿的姑娘给小老儿从山上带下来的,昨个儿交到俺手上,俺差点一个人就给它干完了!可不知道为啥,每次拿起来就又放下了,跟管不住自己似的!还是舍不得!小家伙呀,是念着当年小老儿误打误撞救过他一命,其实小老儿都没放在心上,当时无论是谁,小老儿都会挡的,可不是那攀权附贵!哎,一晃又好几年过去了。酒好,人也好!”
老人抬起眼眸,伸出手臂,晃动酒坛,“大将军,又见面了,喝一口?”
“让开!”铜人金刚冷漠出声。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缩回手臂。
“找死?”铜人金刚挑眉厉色说道。
“可以等等吗,铜人大将军?唐大人和青姑娘在入定练剑,正是关键时刻,容不得外人打扰,否则经脉逆行,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殒命!唐大人拿我当朋友,您就当卖小老儿一个面子,也当给自己留条后路。情报是我送出去的,小老儿知道您来的目的和他们无关,何必伤及无辜?一炷香,就一炷香以后,董跛子保证绝不拦着。”老人将酒坛放在鼻尖下轻轻晃动,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也有朋友?”
“有的!”老人重重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笑。
铜人金刚深吸一口气,不再废话,冷清道:“让开,你拦不住的!”
老人又摇了摇头,“拦得住!”
“就凭你?一个下三境的破烂武夫?咦?不对,你入中三境了?”
铜人金刚第一次在几乎僵硬瘫痪的脸上露出讶异表情,因为一直在老人手里的酒坛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手,却依然来回在鼻尖下晃动,只是变成了两只手隔空来回轻轻推动,虽然显得生涩,却是货真价实的御物景象。
下三境以炼体为主,分别是铜皮,铁筋,柳骨,只有到了中三境以后,才能以催动内力使得气机外化,从而实现短暂的控制物体,称为御物,所以江湖里不少骗子都用这样的方式来装神弄鬼,欺骗老百姓,实际上就是中三境的一点浅显手段。
对铜人金刚来说,中三境当然不值得惊讶,他只是没想到一个行将就木,而且一条跛腿几乎断了整个武道根基的董跛子,还能有如此进步?
同为棋子和死士的两人曾在早年间秘密奉命见过一面,铜人金刚根本就没把这个董跛子当成武夫,只当是和大理寺里众多酸腐文人一样的废物。
老人笑呵呵道:“第一境无畏,远远比不上铜人将军的上三境阳关。”
铜人金刚也收起惊讶,恢复了冰霜一样的冷漠神态,甚至还有些自嘲于自己刚才的惊讶。确实如此,在上三境眼里,下三境和中三境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由捻死一只蚂蚁变成捻死一只蚂蚱,不会有任何意外。
拦得住?除了笑死我,没有别的途径了。
铜人金刚看了眼天色不再理会老寺正的疯言疯语,一步步往前走,身上气机悄然外放,地上尚未消融的积雪一圈圈散开,老人失望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果然是这样,她还是没打算放过我,是啊,只有我知道那件事的原委,她又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铜人金刚不置可否,也不再答话,一圈圈无形气机如同深海里汹涌的波涛拍岸。上三境高手已经不止是可以将气机外化,更是可以衍生出种种层出不穷的妙用,法天象地,因此曾有道家真人直言,武道修行只有到了阳关境才算摸到上乘武学的一丝门槛。眼下这位铜人金刚就是因为出道在南海琉璃寺,日夜所见潮起潮落,波澜壮阔,心有所感,才有如今这样大开大阖的不凡气象。
铜人金刚杀气毕露,老人也不再自讨没趣,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于是便自言自语起来:“小老儿在这里呆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的卷宗,审过太多的案子,有皇室的阴狠毒辣,也有市井的蝇营狗苟,有武夫的冲冠一怒,含恨终身,也有读书人的血溅五步,至死不渝。人心啊,有时候既动人又令人害怕,当年小老儿不也是少年无知,英雄救美才断了一条腿?至今被同僚时常取笑,可他们笑来笑去,笑了大半辈子也没有恶意,比不得那位为了十两银子就出卖那个无知少年性命的女子心狠。”
“他们啊,会在小老儿一介矜寡独自过年的时候悄悄烧上一壶酒,炒几个小菜过来和小老儿一起守岁,哪怕回去被悍妻数落责骂也全然不在乎。这是王大人,大理寺少卿,是小老儿的顶头上司,他一直以刘永仁大人为楷模,说刘大人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却死的冤枉,以后脱了官服要去找那位清凉山小公子说道说道,即使被那小魔头杀了也认了。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刘大人死前在这里站了一夜,说那位小公子其实是最不希望他死的。只是话已经说出去,他如果不撞死今后朝堂上会有无数张嘴来出言中伤大理寺出尔反尔,原来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小人。刘大人一辈子最见不得有人诋毁大理寺,当初和那位小公子打赌也正是为此,只可惜事后才生出惜才的感觉,后悔莫及,说天下间没有人比那位小公子更适合当这大理寺卿,绣花枕头,纯属谬论。”
老人会心笑了笑,眼神安详,“他们会在小老儿卧病在床爬不起来的时候,悄摸的拿出私房银子给小老儿请大夫,煎药,这是吕大人,大理寺主薄,酷爱下棋,可自己却一直是一个臭棋篓子,所以白天那位瞎子老头儿和唐大人对弈的时候,他看的最认真;他们还会一脸严肃的责备自己从来不舍得打骂的孩子,就因为孩子们当面叫了小老儿一声董跛子,小老儿都心疼的呀,书上不还说童言无忌,再说小老儿本来确实是个没用的跛子呀?这是小粱大人,大理寺司务,最小的官儿了,可他却有京城里最有钱有势的爹,本来轻轻松松就可以像别家世家子那样当个纨绔,游戏人间,可一直以来兢兢业业,比起谁差了?还有李大人,岳大人,一把年纪了比小老儿还年长十几岁,仍留在寺里教我们这些没读过几天书的人读书认字,尤其是小老儿,这么多年要是没他们,连状纸都看不明白,哈哈!你瞧,这就是小老儿替那个女人卧底了数十年的大理寺啊,你再瞧,这片碑林,就是他们死了一直都想埋在这里的墓地。”
老人突然正襟危坐,双手叠放在胸前,眼眸中闪射着出奇的光彩,“人人都说小老儿没读过书,可道理自来;人人都说小老儿没有朋友,可朋友自来,小老儿拿他们当朋友,他们就是小老儿的朋友;人人都说小老儿是个下三滥的跛子武夫,可小老儿却有一剑要问阳关!”
铜人金刚终于止步,目露凝重和讶异,和方才不同,这回是他敏锐的察觉到,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突然泛起一股惊人剑气!
被人叫了大半辈子董跛子的老人放下酒坛,踉跄起身,缓缓脱下一身官服,整齐叠好,垫在了酒坛下边,仰天望去,最终还是一口没喝。
铜人金刚冷哼一声,不再隐藏气机,继续前行,顿时方圆十丈的积雪瞬间被炸开吹飞,走到距离老人差不多十步的时候,只听的老人苦涩说道:“算了,不恨了,她也老了吧,也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随即,只见老人低眉垂眼,轻轻念叨了一声:“有我在你进不去的。”
“天启!”
刹那间,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铜人金刚气机感应,顿觉不妙,连忙后撤,只见老人身影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位于他的头顶上方,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青罡长剑,双手握住,没有什么剑气如龙,只有点点梅花,由上及下,森然阴冷,直透心肺!铜人金刚心神大惊大骇,这董跛子确确实实只是中三境的剑势,可这第一剑,竟有令他都亡魂皆冒的恐怖杀机!
铜人金刚躲闪不及,情急之下,气沉丹田,屈膝顶肘,猛然将肩膀上的棺材抛向空中,这棺材本来是用来给董跛子收尸的,那位的意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他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下三境的废物,就算刚入中三境无畏境,又怎么可能施展出如此凌厉的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