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恶龙(十八)-(2)
虽然,几年后长大的她才明白,比打骂更为让人心凉的,便是轻蔑与嘲笑。
赵六与赵七确实是一对兄妹,正是同奸产子,所以才连夜逃离了原本所住的村庄,来到这个特别封闭特别贫穷的小村。
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这对兄妹的秘密不知从何处泄了出去,村里人自此之后看他们的目光各异。
有的倒是觉得二人为爱疯狂,无视凡俗,令人刮目。有的则认为二人罔顾人伦,同根相淫,令人不齿!
但无论他人怎么看,这夫妻二人倒是无所谓,照样种自己的田,吃饱喝足带娃娃。
所以,狗儿为何叫狗儿,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她是近亲生种,先天骨骼发育畸形,声带发育迟缓,个子也矮,且这村儿的老村长还是个算命的。
说她生来的时辰确实不好,活不过五岁。
如今这般算算,她便只剩一年的时间,就该到她的生死劫了。
当然这些她自己是不会知晓的,随着日子一日又一日的逼近,她的爹娘愈发得紧张。
虽给她起了个狗儿的贱名,但终究心里不踏实。
这老村长的命算得也确实邪乎,狗儿当真在五岁生辰那日,天降洪雷,被劈成了焦炭。
那日的场景,村儿里好多人都记忆犹新,原本天气晴朗,云儿在空中朵朵飘,可突然凭空落下一道惊雷,直接劈中那赵六赵七那小破茅草屋,直接给劈得四分五裂。
赵六赵七也在那时跟着狗儿一起被劈成了焦炭。
村里的人围过来,看到那一片狼藉,整个屋里的木床木凳木桌全都劈了个稀巴烂。这赵六和赵七也给劈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村里的人为之叹息,老村长也支着拐杖过来为其默哀,可惊人的一幕却发生了。
狗儿原本已是一个焦炭身躯,可突然就像是雏鸟破壳儿一般,那劈焦的皮肤破裂成碎渣,从里头爬出来了个毫发无损,皮肤仍旧那般白溜溜的狗儿。
那日,阳光明媚,一道惊雷后,从一片废墟里,爬出一个小女孩,女孩身边是爹娘被雷劈碎的尸骨。
可女孩却不哭也不闹,站起来,呆愣愣地望着这群目瞪口呆的村民。
而后是接踵而至的凄惨尖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将村旁的树林里的鸟儿都给惊飞了出去。
那一幕,过于骇人,村民对着狗儿充满了畏惧,不敢赶走这小女孩,也不敢靠近。
狗儿便这么日晒雨淋地坐在自家这摊废墟里,身上没有一件遮体的衣物,像是一座木雕一样纹丝不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爹娘碎裂成渣的尸骨。
村民对这户人家唯恐不及,哪会帮她埋家人的尸骨。狗儿便只能在自己这一片废墟中,徒手挖地,用残破的茅草屋炸碎的砖瓦日日夜夜地敲着挖着地面费了好些时日,才刨出一个坑。
她将爹娘的尸骨埋了起来,接着便依旧每日傻坐在废墟里,目光盯着每一个明明经过,却绕开老远的村民。
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村民们看她的目光,渐渐地从畏惧,变成了仇恨。
原来,村里自那次后,便像是被霉运缠绕一般,农作物无故腐坏,养的飞禽生疫而亡,甚至这瘟疫还传播到了人类身上,村里一连病死了好几个。
村民们的恨意,由此而生。
但狗儿并不知道,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中,她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狗儿一直在想,为什么大家看他的神情,从原来的笑眯眯,变成了恐慌。
为什么原来大家愿意靠近自己,指着她鼻子对她笑眯眯地说话,现在却一个字都不愿意说,看到她还会移开眼。
为什么爹娘从她醒来,便变成了一滩黑色的东西,她怎么拼凑都拼不起来……
她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直到有一天,躲他远远的村里的叔叔阿姨们,又一次笑脸迎她。她呆滞的目光闪烁了下,想扯出一个微笑。
却发现,她好久没有做表情了,嘴角竟然都有些僵硬得动弹不得。
结果她自己都没看见,她扯出来的笑容,多么难看,就像是在阴笑一样。
众多村民心头一颤,马上便又赔笑迎上,对她客气温柔得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女。
爹娘说,只要对别人笑一笑,别人就不会欺负她,甚至待她极好。
爹娘说得果然是对的。
不对。
狗儿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叔叔阿姨们把她抱来祁连山腰上,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只有种地时才会用上的锄头,在她感到很陌生的地方,在刨坑。
然后,狗儿被丢了进去。
面颊着地,她闻到了泥土里的水味与花草味,吃了一嘴的土。
她翻过身来,迎面而来的又是一拨又一拨的泥土,不断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每一个角落。
“咳咳咳……”
泥土的粉末洒到了她的鼻腔,她被呛得治咳嗽,眼泪都给咳了出来。
“叔叔……阿姨……”
这是她出生以来,说的第一个,发音完整的词句。
正在泼土的不少叔伯一愣,纷纷色变。
“果然是个不祥之物,她竟然突然开口说话了!快!赶紧把她的嘴巴堵住!不要被这妖言妖语迷惑!”
狗儿的嘴里立刻就被挖了一大口土塞着,她难受极了,难受得哭起来,感觉喉口快要被塞得爆裂。
“呜呜……”
嘲笑怨恨咒骂,仿佛那一刻,所有的恶意她都读懂了。
这群人,是要将她和爹娘一样被埋在土里,将她彻底活埋。
活埋……
活……埋……
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她不知道为何她能理解这二字的意思,但这一刻,她就像是爆炸了一样。
突然将周身所有的土壤都给炸碎了出去,连带着围在周围正用锄头拨土埋她的那群叔伯们一起炸飞了出去。
忽然间,树林里狂风呼啸,将诸多树木吹得歪七扭八,吹落了数不尽的碧叶。
三日后,钟山烛阴派戊戌真人关门二弟子月神琴仙南月回年满弱冠,戊戌真人送于他一把七弦琴,追月。
给予了他余后人生的选择自由。
他选择,下山,一人一琴,看遍山河国土,饮遍美酒佳肴,赏遍各路美人。
又是二日,他经过了祁连山腰。
被狂风卷折的诸多半截树干里,一个女孩,浑身是血,浑身泥土的坐在尸堆里。
女孩眼中满是猩红戾气,像是一头随时会发怒冲上来咬人的狮子。
果不其然,女孩目光锁定南月回身上,四只动作真的像是野兽一样地扑过来,长大了嘴仿佛像在狩猎的猛狮。
南月回见少女幼小,又不可下重手,只能用自己的手臂挡下她那张咬人的嘴。
手臂顿时被咬得血肉模糊。
若是将衣服掀开,露出手臂此时的惨状,定然触目惊心。
可南月回却一副没事人地样子,顺势将小女孩放入怀中,靠在树旁坐下,另一空闲的手拍着女孩的后背,叹道:“诶,你这丫头,是恨不得把我的手臂咬下一块肉吞了吃吧?看来是饿极了?”
女孩顿了顿,可咬着他手臂的嘴依旧没有松懈,甚至咬的更狠了。
女孩感觉到,她的牙齿似乎已经触碰到了这个男人的骨头,只要……再用力一点,或许就可以将他的骨头也给咬碎。
南月回拍着她后背的手没有停下,依旧轻轻柔柔地,“小丫头,我给你弹琴吧。你若是想吃在下的手臂倒也并非不可,等我给你奏完一曲,你再吃可否?”
女孩不松口。
南月回无奈地笑了笑,将背后的琴放下放在自己腿上,将女孩笼在怀里,忍受着手臂上像是挂着个考拉挂件一样的重量,双手放于琴弦上。
在他的十指触碰到琴弦的那一刻,仿佛手臂上所留的血,手臂上挂着的人,宛若不存在了一般。
他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千山万壑,松涛阵阵。林间鸟儿微鸣,混入其中,似是袅袅溪流,在石间垂流,身心沉静。
铃兰感觉这个声音很好听,让她的怒火可以渐渐平息。
渐渐……睡去。
狗儿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找那个差点被他咬断手臂的男人。
男人此时背对着他,在料理自己受伤的手臂。
她看见,他血肉模糊的手臂被咬得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可他却依旧眼皮不跳一下,嘴手其用,将那处伤口潦草地包扎了下。
“唷,小丫头,你醒了?”
“对不……起。”她看着他包扎完后还在渗血的手臂,很是愧疚。
“无碍,小伤罢了。”南月回挥了挥手,“小丫头,山上那些人,是你杀的?”
“……是。”
南月回似乎并不惊讶,依旧惺忪平常地问道:“怎么杀的?”
“我……忘了。”
南月回道:“忘了便罢了。”
狗儿低着头。
南月回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儿。”
南月回扑哧一声笑了。
后来,南月回给她解释过这个名字为何好笑。
南月回在她此处停留没有几个时辰,便准备继续上路。
可身后却多了一个小尾巴,南月回见她年龄尚幼,也不忍心赶她走。
于是,便带着她上了祁连山,将他交托于北方妖王抚养。
他说,逐月教教主,这位北方妖王,甚是有捡各地遗孤收养的习惯。一来可以好好培养,成为自己麾下干将;二来,祁连山脉过为广阔,周遭又荒芜,这山里头多点儿人和妖,也比较热闹。
而他与逐月教的教主有过几面之缘,有过几分交情。此次前来祁连山也是有找老朋友叙叙旧的意思,这才顺便发现了她。
狗儿本是不愿意的,可她又怎能追得上南月回这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手呢。
可南月回一走,狗儿便会把逐月教里头闹得鸡飞狗跳,成了移动的拆迁大队。
这北方妖王倒甚是喜欢狗儿这无穷潜力,但南月回终究不希望这小丫头这般胡闹。
不过五岁的孩子,就如此任意妄为,长大还得了。
南月回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颗种子,从城里做了把小木琴,对狗儿道:“狗丫头,月回哥哥身上事务繁多,不可总是来看你,你要乖乖听话。月回哥哥在此与你做个约定。这是一粒灵花种子,这是哥哥做的木琴。你将它埋入土里,每日用你的灵力去练习弹琴,将灵力当做养分供给这颗种子。日积月累,有一日当它吸收到了足够的养分,它便会开花。”
狗儿认真地听着。
“开花那日,便是哥哥再来接你之时。”
狗儿只在意了这最后一句,她的目光发亮,高兴地接过种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好,月回哥哥,我等你。”
自此,南月回走后,逐月教总算是太平不少。
只是每晚明月高悬,总有一位少女坐在小院里,对这一片平摊的土壤弹奏着一把木琴。
这木琴弹久了,有些陈旧了,可种子依旧没有发芽。
一年后,北方妖王逐月教主流落在外的儿子被带了回来。
那家伙叫逐劾。
逐劾的目光,让狗儿感到很熟悉。
很像最初她刚上山时的模样。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年,南月回依旧没有来看她,种子依旧没有被她养大,而那个逐劾的男人在逐月教的武斗会里,打败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了新一代北方妖王。
而后,他退离了逐月教,自立门户,妄月宫,也居于祁连山脉的某座山峰。
本来这一切与她都无关的,因为她的世界只有那颗种子,和一把琴。
直到某一日,那个叫逐劾的兔子出现在她面前,一脚踩在她埋着种子的那块土壤上。
狗儿恼怒:“你干什么踩我的种子!”
“小姑娘,你真以为他还会回来吗?”
“你胡说什么,月回哥哥和我说过,他会回来找我,会带我走的。”
逐劾笑眯眯地,看着很是无害,可狗儿却感觉不到他笑容中存在一丝温度。
“傻女孩,你的月回哥哥我虽未见过,但我有个朋友在你的月回哥哥的钟山烛阴派呢,你的月回哥哥,行踪飘忽不定,日夜花天酒地,留恋女人乡。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呵呵,不信吗?”逐劾打了个响指,土壤里的种子竟从土壤里被剥了出来:“这种子确实是个灵种,种出来的植物开花后会变成一条无坚不摧的鞭子。可按照你这样的方式日日夜夜培植,它想开花,大概还要花费个三百年吧。”
三百……年。
逐劾道:“三百年,你与他都不知道轮回几世了呢。”
狗儿沉默,眼泪却忍不住地往外流。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逐劾坦然:“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她。
南月回不想要她,所以给她一颗需要她养三百年的种子。
逐劾想要她,所以告诉她实情,让她从无畏的梦里醒来。
“狗儿这名委实不好听,怎能配得上你这小丫头的玲珑可爱。”逐劾盯着她看了半晌,“相思泪水凝兰露,痴梦情迷澹月瀛。铃兰,甚好。”
那晚月下,灵花未开,却生铃兰。
“醉雪。”逐劾朝着空旷的前方说道。
顷刻,他身后落下一位半遮面的女子,只是露出眉眼,却已看得出生得美艳动人。
“属下在。”
“往后,铃兰便是你的妹妹。你们,便是一家人。哦不”逐劾笑着,将铃兰的手拉过来,“我们便是一家人。”
那日,铃兰离开了逐月教。
虽想狠心地丢下那颗种子,却始终……还是一并带走。
她或许心里还是在期许着,有朝一日,月下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