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呕心沥血以诗悼亡-(1)
白雪茫茫，天地同悲。
一夜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一会儿妻子恍恍惚惚就在眼前，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一会儿，自己仿佛立于悬崖的边上，妻子却在万丈深渊里呼喊着他的名字；一会儿恍如坐在一条小船上，晃晃悠悠好像飘荡在云间。清晨起来，李振钧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似有千斤沉重。
他推开环荫阁朝南的窗户，一股寒风冲进屋子里，他打了一个寒颤。眺望窗外，白雪皑皑，寒气逼人。冷风一吹，他的头脑反而觉得清醒了一些。
他找到昨天写字的那几张宣纸，整理了一下，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室汪孺人，大司马稼门公第五女也。先是公三女殇，公哭之，有“掌珠再生”之诗。越岁，孺人生，因小字再生，名正珠，字还阁。二十归予，六年而殁。（看到这里，李振钧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哭了一会，擦了擦泪水，重新往下看着。）孺人贞慧，寡言笑，受《女诫》《家范》诸书于父。亦解韵语，以为非妇人事，不竟觉也。为女时，诸嫂侄妇最多，能周旋其间，无诟谇声。弗辑者，久亦化焉，有女师之称。（李振钧放下手里的文稿，从贴身衣襟里抽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和田白玉印鉴，久久端详着印鉴上的“女相如”三字，眼泪不由得涌出。李振钧长叹一声，叹道：“老天啊，你既赠我以珍宝，奈何又要夺走？”他收取锦囊，依旧塞进贴身的衣襟里。）予素任性使酒，而孺人守礼，无嫚色惰容，小不合，能顺受之。吾母知而让（责备）予，孺人反引咎焉。（李振钧右手握拳，砸在自己的脑袋上，骂自己道：“畜生！我真是个畜生啊！不是老天夺走了我的珍宝，是我自己守着珍宝不知珍惜，弄丢了它啊！老天呐，我混蛋！”骂了一会，才重新拾取文稿，继续看着。）性谦和，尤勤俭，烹饪纺织咸能为。奁具衣珥恒却弗御，然施予贫者弗吝，曰：“吾多病，知能用几何？于吾损一铢，若辈直增一斤矣。”其节己惠人多类此。（李振钧想起父亲的一句话，“再生替我们李家赢得了不少的声誉啊”，他对父亲一下子肃然起敬起来，真是一句千金呐！再生能够得到父亲如此的评价，足矣！）幼善病，屡濒于死，又误于医药，久愈创。呻吟者四载，惧堂上忧，少可即强起。甲戌，侍姑于滇，复至白下，归太湖，一岁中万里有奇，乃真不可支，而病益剧矣。於戏，予固知其将死，犹幸返故居耳。（那一年里的经历，一幕一幕闪现在李振钧的脑海里，李振钧再次挥拳砸了自己一下，自言自语到：“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带要更加尽心尽意照顾好她！可怜我的再生啊……”）乙亥，其兄奉父命来迎就医，吾父母力不许，为其兄坚请以去。孺人虽惮力疾远行，重违父母意。谓得见父母，就良医，病或已，顾临去复怏怏也。数月书来，病少间，订归期。（李振钧长长地叹息一声，想到自己接到妻子来信时欣喜若狂的情景，不觉惨淡一笑：“命运真是弄人哪！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我李振钧呢？我宁愿和我的再生平平淡淡地相守一生，老天爷为什么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苦其心志’呢！”）於戏，予又以为不死矣。孰知以仲冬廿一日卒于闽署。噫，断弦之弹，调难成声；孤鸿之嗷，怜还顾影。亦韩子所谓言有穷而情不可终者耳。悲夫，悲夫！（李振钧再次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瘫倒在椅子里，仰脸向天，似乎在向老天发出质问！）
愤怒出诗人，悲哀酿诗篇。长歌必须是在痛定之后，可是妻子的灵柩还在万里之外的福建呢。李振钧突然想起自己和妻子在百合山上的对话，不禁哑然失笑：“我也要让再生永远活在我的诗里！”
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切切悲情萦绕胸中，凄怆的旋律盘旋于脑际，情思如潮水一般倾泻。李振钧从椅子里坐起来，铺纸挥笔，一首悼亡诗就赫然呈现纸上：
年年泪向诗中洒，恶谶谁知竟属卿。
情海几时惊一变，神山此去了三生。
遣函犹道将归速，灵药终难与命争。
最是回肠不堪忆，飘风零雨落花声。
李振钧记得汪正珠生前曾经跟他说过，曾经求得一支婚姻签，说是姻缘虽好，难得白头。当时他不相信，还安慰妻子不要放在心上，谁知今日竟成现实。妻子还曾跟他说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座云遮雾罩的高山，隐隐露出一幢玲珑辉煌的宫殿，紧闭的朱门无人自开。李振钧心想，汪正珠也许本来就是个仙女下凡，灵药仙丹也无法治好她的病，她不是死了，而是回到仙山去了，他们两人的姻缘也从此了结。可笑的是，自己在接到妻子将要回家的书信时，还真的痴痴数着日子等她归来。将来的日子，就只剩下他在飘风零雨落花声中痛苦地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与汪正珠相处的每一天，每一个细节，此刻挤满了李振钧的脑海，偶尔冒出一件小事，画面都是那么清晰生动，让他唏嘘不已。记得有一次，母亲看见汪正珠疼得满头大汗，就让人拿来热敷的药包，要亲手给她热敷和按摩。妻子坚决不肯，强忍着呻吟婉言谢绝。这一幕一直留在李振钧的记忆里。
矜庄守礼耐沉疴，熨体坚辞妪抚摩。
六载人如春梦短，一生病比乱山多。
衾严石迸嶙峋笋，喘息丝悬宛转梭。
若使永眠仍负痛，扶擎反侧托伊何。
大家闺秀的风范，即使在病痛难以忍受的情况下都表现得那么得体，那么矜持端庄。医生曾经说过，药敷和按摩可以缓解她身上的疼痛。可是，妻子宁可独自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也不肯让人触及她的身体，哪怕是婆婆也坚决辞谢。其坚毅倔强的品格，与“平生不愿受人怜”的李振钧实乃珠联璧合。也怪不得李振钧一直把妻子视为“知音”。可惜的是，二人结婚六年，相守的时间犹如春梦一般短暂。妻子一生所遭受的病痛简直比连绵的乱山还要多啊。李振钧想到这里，忽然担心起来，如果往后，妻子还要忍受生前一样的病痛，那么，会有谁来帮她减轻痛苦和给她安慰呢？想到这里，李振钧心如刀绞。
李振钧突然记起，前一天的晚上，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杜鹃鸟的哀鸣声。那不会是妻子的魂魄在暗夜里归来了吧！他又想起，今年春天送别妻子的情景。春日融融，春风习习，他和内兄各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妻子的香车的两旁。内兄因为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李家人答应自己的妹妹远赴福建而如释重负，现在终于启程了，父亲的吩咐终于可以交差了，所以心情格外轻松，他一边随意地望向两旁刚刚泛绿的田野，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李振钧聊天，嘱咐他不用担心他妹妹的身体，到了福建自有良医为她医治，而且肯定能够治好的。
李振钧却一边应付着内兄，一边不时用眼睛看向妻子的车子，哪怕车子轻轻地抖动一下，他也担心得不得了，深怕妻子被颠得身体不舒服。临别时，他一再叮嘱车夫要特别留心选择平整的路面，尽量避免车子的颠簸给妻子带来不适。最后，他把脑袋钻进车内，与妻子依依话别，叮嘱随行的丫鬟要好好照顾夫人。看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身体，瘦削不堪的面容，拉着妻子枯瘦的双手，他的内心实在是不忍让妻子远行，然而，亲情的呼唤，对于生的渴望，都让他无法劝阻她远行，如今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久久地看着妻子，要不是有丫鬟在车内，他真想和妻子抱头痛哭一场。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真恨自己没有坚持不让妻子远行，即便不得不远行，也应该陪着妻子一起去啊。那样，就可以在妻子身边时刻给予安慰和鼓励，在她与病魔做最后抗争的时候可以和她在一起共同面对，或许可以帮助她战胜病魔，也未可知。如果能够在妻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可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陪着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也许可以给他最后一点安慰，不至于给妻子，更是给自己留下终身的遗憾。
他知道妻子是惦记着他的，也是急切地盼望着归来的，这有她的亲笔信为证。接到妻子来信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病中的他仿佛一下子全好了似的，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是美味佳肴。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等来的不是妻子的香车，竟是报丧的信使！李振钧犹如从九天之上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又如从温暖的春天一下子走进严寒的冬日。光明的白日突然变成漆黑的夜晚，美丽的天使忽的变成丑陋的恶魔。美妙的琴声陡然中断，希望的花朵瞬间凋萎。只剩下孤灯只影，黯然神伤，空浇和血之酒，且补断肠之诗。李振钧一仰头，喝下一杯苦酒，重新铺纸挥笔，继续写着悼亡的诗句。
搴幔临歧赋柳枝，两情都合不言知。
那期卫女思归日，是与荀郎永别时。
黄土未浇和血酒，青灯且补断肠诗。
莫疑万里魂无梦，昨夜春林叫子规。
李振钧写完后，仔细斟酌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妻子了。难道是自己对妻子的思念还不够深切？难道是妻子嗔怪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难道是妻子不能原谅他了？想着想着，李振钧感觉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他真想当面告诉妻子，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深感自己特别对不起妻子，特别辜负了妻子对自己的期望！多好的妻子啊！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却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失去了她！不知道心爱的妻子临终时是不是记恨着他？如果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他想起妻子原本打算启程回太湖，并且已经写信告诉了他。可是，据岳父信中说，就在冬月中旬病情突然变得严重，并立即转为病危。去世前几日，汪正珠全身疼痛加剧，就连一向矜持隐忍的汪正珠，也实在忍不住昼夜大声呻吟。声嘶力竭的呻吟声响彻数重屋宇。父母昼夜伺候，可是汤药不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疾病折磨而束手无策。偶然疼痛稍减，她总是喃喃地念叨着公婆对她的恩德和照顾。言语之间，希望父母不要埋怨她的公婆没有及时为她治病。这是多好的儿媳妇啊！
李振钧把岳父的来信找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总希望能够找到妻子临终前提到自己的只言片语。可是就是没有。也不知道是岳父忘记提及，还是岳父根本不想提及，或者妻子本来就没有提及自己。想到这些，李振钧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妻子临终时就舍得放下自己的丈夫？难道她就没有什么需要嘱咐丈夫的话？也许是在父母面前羞于提到丈夫吧？难道是丈夫没有早些获取功名而让她感到失望？李振钧越想越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妻子。他眼含热泪，提笔写道：
夫婿封侯会有期，更期蚤岁勖燃藜。
如何荆布身难待，未必珈笄福不齐。
梦幻迷离归大觉，死生契阔付柔嘶。
伤哉最是喃喃句，痛想高年掩泪题。
李振钧感念妻子象灯光一样激励自己发愤苦读，想炉火一样温暖自己的青春年华。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博取功名，为了自己，更为了妻子！只可惜没有让妻子在生前享受到皇封的荣耀，没有让妻子能够脱去荆布衣裳换上凤冠华服，没有让妻子享受到夫荣妻贵的幸福。妻子在病中曾经梦见她去了一个楼宇玲珑的地方。也许，妻子是得道而去了吧，也许她正在天上看着我的努力！我不能堕落！我不能茫然！我甚至于不能懈怠啊！我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碌碌无为！
李振钧收起诗稿，站起身在环荫阁中踱了一圈，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平静。然后坐回书桌边，拿出一本书，打开来时，只见书页上到处是妻子消瘦含嗔的面容。
大家闺秀的风范，即使在病痛难以忍受的情况下都表现得那么得体，那么矜持端庄。医生曾经说过，药敷和按摩可以缓解她身上的疼痛。可是，妻子宁可独自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也不肯让人触及她的身体，哪怕是婆婆也坚决辞谢。其坚毅倔强的品格，与“平生不愿受人怜”的李振钧实乃珠联璧合。也怪不得李振钧一直把妻子视为“知音”。可惜的是，二人结婚六年，相守的时间犹如春梦一般短暂。妻子一生所遭受的病痛简直比连绵的乱山还要多啊。李振钧想到这里，忽然担心起来，如果往后，妻子还要忍受生前一样的病痛，那么，会有谁来帮她减轻痛苦和给她安慰呢？想到这里，李振钧心如刀绞。
李振钧突然记起，前一天的晚上，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杜鹃鸟的哀鸣声。那不会是妻子的魂魄在暗夜里归来了吧！他又想起，今年春天送别妻子的情景。春日融融，春风习习，他和内兄各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妻子的香车的两旁。内兄因为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李家人答应自己的妹妹远赴福建而如释重负，现在终于启程了，父亲的吩咐终于可以交差了，所以心情格外轻松，他一边随意地望向两旁刚刚泛绿的田野，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李振钧聊天，嘱咐他不用担心他妹妹的身体，到了福建自有良医为她医治，而且肯定能够治好的。
李振钧却一边应付着内兄，一边不时用眼睛看向妻子的车子，哪怕车子轻轻地抖动一下，他也担心得不得了，深怕妻子被颠得身体不舒服。临别时，他一再叮嘱车夫要特别留心选择平整的路面，尽量避免车子的颠簸给妻子带来不适。最后，他把脑袋钻进车内，与妻子依依话别，叮嘱随行的丫鬟要好好照顾夫人。看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身体，瘦削不堪的面容，拉着妻子枯瘦的双手，他的内心实在是不忍让妻子远行，然而，亲情的呼唤，对于生的渴望，都让他无法劝阻她远行，如今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久久地看着妻子，要不是有丫鬟在车内，他真想和妻子抱头痛哭一场。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真恨自己没有坚持不让妻子远行，即便不得不远行，也应该陪着妻子一起去啊。那样，就可以在妻子身边时刻给予安慰和鼓励，在她与病魔做最后抗争的时候可以和她在一起共同面对，或许可以帮助她战胜病魔，也未可知。如果能够在妻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可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陪着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也许可以给他最后一点安慰，不至于给妻子，更是给自己留下终身的遗憾。
他知道妻子是惦记着他的，也是急切地盼望着归来的，这有她的亲笔信为证。接到妻子来信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病中的他仿佛一下子全好了似的，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是美味佳肴。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等来的不是妻子的香车，竟是报丧的信使！李振钧犹如从九天之上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又如从温暖的春天一下子走进严寒的冬日。光明的白日突然变成漆黑的夜晚，美丽的天使忽的变成丑陋的恶魔。美妙的琴声陡然中断，希望的花朵瞬间凋萎。只剩下孤灯只影，黯然神伤，空浇和血之酒，且补断肠之诗。李振钧一仰头，喝下一杯苦酒，重新铺纸挥笔，继续写着悼亡的诗句。
搴幔临歧赋柳枝，两情都合不言知。
那期卫女思归日，是与荀郎永别时。
黄土未浇和血酒，青灯且补断肠诗。
莫疑万里魂无梦，昨夜春林叫子规。
李振钧写完后，仔细斟酌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妻子了。难道是自己对妻子的思念还不够深切？难道是妻子嗔怪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难道是妻子不能原谅他了？想着想着，李振钧感觉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他真想当面告诉妻子，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深感自己特别对不起妻子，特别辜负了妻子对自己的期望！多好的妻子啊！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却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失去了她！不知道心爱的妻子临终时是不是记恨着他？如果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他想起妻子原本打算启程回太湖，并且已经写信告诉了他。可是，据岳父信中说，就在冬月中旬病情突然变得严重，并立即转为病危。去世前几日，汪正珠全身疼痛加剧，就连一向矜持隐忍的汪正珠，也实在忍不住昼夜大声呻吟。声嘶力竭的呻吟声响彻数重屋宇。父母昼夜伺候，可是汤药不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疾病折磨而束手无策。偶然疼痛稍减，她总是喃喃地念叨着公婆对她的恩德和照顾。言语之间，希望父母不要埋怨她的公婆没有及时为她治病。这是多好的儿媳妇啊！
李振钧把岳父的来信找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总希望能够找到妻子临终前提到自己的只言片语。可是就是没有。也不知道是岳父忘记提及，还是岳父根本不想提及，或者妻子本来就没有提及自己。想到这些，李振钧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妻子临终时就舍得放下自己的丈夫？难道她就没有什么需要嘱咐丈夫的话？也许是在父母面前羞于提到丈夫吧？难道是丈夫没有早些获取功名而让她感到失望？李振钧越想越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妻子。他眼含热泪，提笔写道：
夫婿封侯会有期，更期蚤岁勖燃藜。
如何荆布身难待，未必珈笄福不齐。
梦幻迷离归大觉，死生契阔付柔嘶。
伤哉最是喃喃句，痛想高年掩泪题。
李振钧感念妻子象灯光一样激励自己发愤苦读，想炉火一样温暖自己的青春年华。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博取功名，为了自己，更为了妻子！只可惜没有让妻子在生前享受到皇封的荣耀，没有让妻子能够脱去荆布衣裳换上凤冠华服，没有让妻子享受到夫荣妻贵的幸福。妻子在病中曾经梦见她去了一个楼宇玲珑的地方。也许，妻子是得道而去了吧，也许她正在天上看着我的努力！我不能堕落！我不能茫然！我甚至于不能懈怠啊！我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碌碌无为！
李振钧收起诗稿，站起身在环荫阁中踱了一圈，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平静。然后坐回书桌边，拿出一本书，打开来时，只见书页上到处是妻子消瘦含嗔的面容。
大家闺秀的风范，即使在病痛难以忍受的情况下都表现得那么得体，那么矜持端庄。医生曾经说过，药敷和按摩可以缓解她身上的疼痛。可是，妻子宁可独自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也不肯让人触及她的身体，哪怕是婆婆也坚决辞谢。其坚毅倔强的品格，与“平生不愿受人怜”的李振钧实乃珠联璧合。也怪不得李振钧一直把妻子视为“知音”。可惜的是，二人结婚六年，相守的时间犹如春梦一般短暂。妻子一生所遭受的病痛简直比连绵的乱山还要多啊。李振钧想到这里，忽然担心起来，如果往后，妻子还要忍受生前一样的病痛，那么，会有谁来帮她减轻痛苦和给她安慰呢？想到这里，李振钧心如刀绞。
李振钧突然记起，前一天的晚上，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杜鹃鸟的哀鸣声。那不会是妻子的魂魄在暗夜里归来了吧！他又想起，今年春天送别妻子的情景。春日融融，春风习习，他和内兄各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妻子的香车的两旁。内兄因为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李家人答应自己的妹妹远赴福建而如释重负，现在终于启程了，父亲的吩咐终于可以交差了，所以心情格外轻松，他一边随意地望向两旁刚刚泛绿的田野，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李振钧聊天，嘱咐他不用担心他妹妹的身体，到了福建自有良医为她医治，而且肯定能够治好的。
李振钧却一边应付着内兄，一边不时用眼睛看向妻子的车子，哪怕车子轻轻地抖动一下，他也担心得不得了，深怕妻子被颠得身体不舒服。临别时，他一再叮嘱车夫要特别留心选择平整的路面，尽量避免车子的颠簸给妻子带来不适。最后，他把脑袋钻进车内，与妻子依依话别，叮嘱随行的丫鬟要好好照顾夫人。看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身体，瘦削不堪的面容，拉着妻子枯瘦的双手，他的内心实在是不忍让妻子远行，然而，亲情的呼唤，对于生的渴望，都让他无法劝阻她远行，如今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久久地看着妻子，要不是有丫鬟在车内，他真想和妻子抱头痛哭一场。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真恨自己没有坚持不让妻子远行，即便不得不远行，也应该陪着妻子一起去啊。那样，就可以在妻子身边时刻给予安慰和鼓励，在她与病魔做最后抗争的时候可以和她在一起共同面对，或许可以帮助她战胜病魔，也未可知。如果能够在妻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可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陪着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也许可以给他最后一点安慰，不至于给妻子，更是给自己留下终身的遗憾。
他知道妻子是惦记着他的，也是急切地盼望着归来的，这有她的亲笔信为证。接到妻子来信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病中的他仿佛一下子全好了似的，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是美味佳肴。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等来的不是妻子的香车，竟是报丧的信使！李振钧犹如从九天之上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又如从温暖的春天一下子走进严寒的冬日。光明的白日突然变成漆黑的夜晚，美丽的天使忽的变成丑陋的恶魔。美妙的琴声陡然中断，希望的花朵瞬间凋萎。只剩下孤灯只影，黯然神伤，空浇和血之酒，且补断肠之诗。李振钧一仰头，喝下一杯苦酒，重新铺纸挥笔，继续写着悼亡的诗句。
搴幔临歧赋柳枝，两情都合不言知。
那期卫女思归日，是与荀郎永别时。
黄土未浇和血酒，青灯且补断肠诗。
莫疑万里魂无梦，昨夜春林叫子规。
李振钧写完后，仔细斟酌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妻子了。难道是自己对妻子的思念还不够深切？难道是妻子嗔怪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难道是妻子不能原谅他了？想着想着，李振钧感觉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他真想当面告诉妻子，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深感自己特别对不起妻子，特别辜负了妻子对自己的期望！多好的妻子啊！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却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失去了她！不知道心爱的妻子临终时是不是记恨着他？如果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他想起妻子原本打算启程回太湖，并且已经写信告诉了他。可是，据岳父信中说，就在冬月中旬病情突然变得严重，并立即转为病危。去世前几日，汪正珠全身疼痛加剧，就连一向矜持隐忍的汪正珠，也实在忍不住昼夜大声呻吟。声嘶力竭的呻吟声响彻数重屋宇。父母昼夜伺候，可是汤药不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疾病折磨而束手无策。偶然疼痛稍减，她总是喃喃地念叨着公婆对她的恩德和照顾。言语之间，希望父母不要埋怨她的公婆没有及时为她治病。这是多好的儿媳妇啊！
李振钧把岳父的来信找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总希望能够找到妻子临终前提到自己的只言片语。可是就是没有。也不知道是岳父忘记提及，还是岳父根本不想提及，或者妻子本来就没有提及自己。想到这些，李振钧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妻子临终时就舍得放下自己的丈夫？难道她就没有什么需要嘱咐丈夫的话？也许是在父母面前羞于提到丈夫吧？难道是丈夫没有早些获取功名而让她感到失望？李振钧越想越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妻子。他眼含热泪，提笔写道：
夫婿封侯会有期，更期蚤岁勖燃藜。
如何荆布身难待，未必珈笄福不齐。
梦幻迷离归大觉，死生契阔付柔嘶。
伤哉最是喃喃句，痛想高年掩泪题。
李振钧感念妻子象灯光一样激励自己发愤苦读，想炉火一样温暖自己的青春年华。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博取功名，为了自己，更为了妻子！只可惜没有让妻子在生前享受到皇封的荣耀，没有让妻子能够脱去荆布衣裳换上凤冠华服，没有让妻子享受到夫荣妻贵的幸福。妻子在病中曾经梦见她去了一个楼宇玲珑的地方。也许，妻子是得道而去了吧，也许她正在天上看着我的努力！我不能堕落！我不能茫然！我甚至于不能懈怠啊！我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碌碌无为！
李振钧收起诗稿，站起身在环荫阁中踱了一圈，努力让自己恢复了平静。然后坐回书桌边，拿出一本书，打开来时，只见书页上到处是妻子消瘦含嗔的面容。
大家闺秀的风范，即使在病痛难以忍受的情况下都表现得那么得体，那么矜持端庄。医生曾经说过，药敷和按摩可以缓解她身上的疼痛。可是，妻子宁可独自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也不肯让人触及她的身体，哪怕是婆婆也坚决辞谢。其坚毅倔强的品格，与“平生不愿受人怜”的李振钧实乃珠联璧合。也怪不得李振钧一直把妻子视为“知音”。可惜的是，二人结婚六年，相守的时间犹如春梦一般短暂。妻子一生所遭受的病痛简直比连绵的乱山还要多啊。李振钧想到这里，忽然担心起来，如果往后，妻子还要忍受生前一样的病痛，那么，会有谁来帮她减轻痛苦和给她安慰呢？想到这里，李振钧心如刀绞。
李振钧突然记起，前一天的晚上，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杜鹃鸟的哀鸣声。那不会是妻子的魂魄在暗夜里归来了吧！他又想起，今年春天送别妻子的情景。春日融融，春风习习，他和内兄各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妻子的香车的两旁。内兄因为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李家人答应自己的妹妹远赴福建而如释重负，现在终于启程了，父亲的吩咐终于可以交差了，所以心情格外轻松，他一边随意地望向两旁刚刚泛绿的田野，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李振钧聊天，嘱咐他不用担心他妹妹的身体，到了福建自有良医为她医治，而且肯定能够治好的。
李振钧却一边应付着内兄，一边不时用眼睛看向妻子的车子，哪怕车子轻轻地抖动一下，他也担心得不得了，深怕妻子被颠得身体不舒服。临别时，他一再叮嘱车夫要特别留心选择平整的路面，尽量避免车子的颠簸给妻子带来不适。最后，他把脑袋钻进车内，与妻子依依话别，叮嘱随行的丫鬟要好好照顾夫人。看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身体，瘦削不堪的面容，拉着妻子枯瘦的双手，他的内心实在是不忍让妻子远行，然而，亲情的呼唤，对于生的渴望，都让他无法劝阻她远行，如今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久久地看着妻子，要不是有丫鬟在车内，他真想和妻子抱头痛哭一场。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真恨自己没有坚持不让妻子远行，即便不得不远行，也应该陪着妻子一起去啊。那样，就可以在妻子身边时刻给予安慰和鼓励，在她与病魔做最后抗争的时候可以和她在一起共同面对，或许可以帮助她战胜病魔，也未可知。如果能够在妻子生命的最后时刻，可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陪着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那也许可以给他最后一点安慰，不至于给妻子，更是给自己留下终身的遗憾。
他知道妻子是惦记着他的，也是急切地盼望着归来的，这有她的亲笔信为证。接到妻子来信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病中的他仿佛一下子全好了似的，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是美味佳肴。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等来的不是妻子的香车，竟是报丧的信使！李振钧犹如从九天之上一下子坠入万丈深渊，又如从温暖的春天一下子走进严寒的冬日。光明的白日突然变成漆黑的夜晚，美丽的天使忽的变成丑陋的恶魔。美妙的琴声陡然中断，希望的花朵瞬间凋萎。只剩下孤灯只影，黯然神伤，空浇和血之酒，且补断肠之诗。李振钧一仰头，喝下一杯苦酒，重新铺纸挥笔，继续写着悼亡的诗句。
搴幔临歧赋柳枝，两情都合不言知。
那期卫女思归日，是与荀郎永别时。
黄土未浇和血酒，青灯且补断肠诗。
莫疑万里魂无梦，昨夜春林叫子规。
李振钧写完后，仔细斟酌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妻子了。难道是自己对妻子的思念还不够深切？难道是妻子嗔怪他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难道是妻子不能原谅他了？想着想着，李振钧感觉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他真想当面告诉妻子，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深感自己特别对不起妻子，特别辜负了妻子对自己的期望！多好的妻子啊！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却因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失去了她！不知道心爱的妻子临终时是不是记恨着他？如果那样的话，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他想起妻子原本打算启程回太湖，并且已经写信告诉了他。可是，据岳父信中说，就在冬月中旬病情突然变得严重，并立即转为病危。去世前几日，汪正珠全身疼痛加剧，就连一向矜持隐忍的汪正珠，也实在忍不住昼夜大声呻吟。声嘶力竭的呻吟声响彻数重屋宇。父母昼夜伺候，可是汤药不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疾病折磨而束手无策。偶然疼痛稍减，她总是喃喃地念叨着公婆对她的恩德和照顾。言语之间，希望父母不要埋怨她的公婆没有及时为她治病。这是多好的儿媳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