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张槐序在诊室里仔细地低头洗着手。

　　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是个长发束在耳后的年轻男子，有点不修边幅的凌乱，鼻梁上还戴着一个酒瓶底那么厚的圆片眼镜，下半张脸都埋在了拉高的高领毛衣里，完全看不出长相。

　　张槐序擦干手，抬头看了下镜子里惨不忍睹的自己，忍不住摘下眼镜，用手撩起过长的刘海，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镜子里，眉如远山，气宇轩昂。

　　张槐序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但他实际上已经快要一百岁了。

　　当年他与叶浅浅进入玄光门回到了民国时期，为了击碎蚩尤复活的阴谋，叶浅浅决然剥离族人血脉，打算与归藏天书同归于尽，紧要关头，他向洞阴玉圭许下心愿，愿意用任何代价来交换叶浅浅活下去。

　　最终叶浅浅摆脱了天书，妖力耗尽回归到婴孩时期陷入沉睡，而他则拥有了长生之力。

　　多少人羡慕的长生，在这桩交易中竟是作为惩罚而存在。

　　他将沉睡的小女婴交给叶海青后，就开始了漂泊的生活，走遍全国，做一些他认为“对”的事情。

　　他并没有回张家去，不想再为天师的虚名所累，直到国内的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阶段。

　　蚩尤族彻底销声匿迹后，失去对手的天师族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保家卫国中，随着战况升级，损兵折将在所难免。

　　他终是不忍见族人受损，多次出手相助。

　　天师族的手段是外人模仿不来的，就算他不承认自己是张家人都没用，何况他还是纯正的望月之血，道法之高让他在族内迅速地收获了一大批“小迷弟”。在他多次拒绝天师魁首之位后，天师族内多了一个传说，也多了一个神秘的掌剑长老。

　　他身怀斩妖剑与龙骨符笔两大至宝，平时并不参与族内事务，仅在天师族有大事时出现。高绝的灵力加上不染凡俗的超然，让他在所有天师心目中都成了几乎神一样的存在。

　　后来战争停止了，新的家园随之建立，几十年过去，天师已换了两代，可他依旧年轻。

　　长生，对于天师族来说并不陌生，于是在好日子过久了之后，便有人质疑他与蚩尤族的关系。为了减少困扰，他再次远离了天师族，只与族长保持着不定期的联系。

　　再后来，则是国泰民安，天师族发展得越发壮大。他都是远远地看着，直到有一年，他隐约记着是自己出生的年份，才回张家去看了一眼。

　　他现在占用的是民国废柴张传书的身体，按理说到了某一年，张家会有一个叫张槐序的孩子出生的，可是没有。

　　张修明倒是出生了，不过性子和之前大不相同。他没有被篡改出生时辰，也没有以身为鞘容纳斩妖剑，所以身体健康性格开朗，前阵子交了个女朋友，是富家小姐。最近好像又在闹矛盾，分分合合的。

　　唉，年轻真好。

　　张槐序觉得自己的心态已经老了。

　　有段时间他看什么都波澜不惊，也没有任何事能挑动他的情绪，他就像藏匿在时间外的一个旁观者，这天地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还不到一百年啊……连蚩尤族存活时间的零头都不到，为什么就这样了呢？他看叶海青和知聪他们，一个个都活力四射的，就连腹黑女王叶深深都是干劲十足，真令人羡慕。

　　就在他越来越理解长生为什么会作为惩罚降临在他身上时，一切又发生了改变。

　　时间本来在他身上是静止的，但因为在那一天见到了叶浅浅，像是有所感应，在他体内停滞不动的“钟”又开始了摆动。

　　张槐序伸手拔掉了一根新生的白发，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是不是之前活了快百年的后遗症，自从遇到叶浅浅之后，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速要更快一些。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一开始是不敢用真面目接近叶浅浅，担心她又想起以前那些令她疲惫的记忆，到后来是害怕自己衰老太快，不配跟叶浅浅谈恋爱。

　　所以七年过去了，他依然守护在叶浅浅身边，以同窗好友的身份，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他记得当初叶浅浅的梦想，数十年并未荒度，而是学习了医学，尤其是中医。

　　现在他跟叶浅浅在同一家医院实习，只是在中医科因为他年纪看上去很年轻，并没有人信任他，只能给老中医们轮流当助手。

　　反正叶浅浅什么都不记得，这世界上有比谈恋爱更重要的事情。他觉得只要陪伴在叶浅浅身边，就足够了。

　　当然，这个想法，在昨天改变了。

　　镜子中俊朗帅气的男子微微眯了眯双目，露出极具侵略性的霸气神情，回忆起昨晚看到的画面。

　　昨天下班的时候，他正好透过窗户看到了叶浅浅和她同科室的学长同撑一把伞走出医院。尽管他已经用不引人注意的最快速度追了出去，却因为下班时街道上人流量太大，出了医院门口就没再看到他们两人了。

　　他之前也没想到过叶浅浅还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并没有在她身上种上追踪符。

　　所以，他们两人究竟去做什么了？

　　下班之后还能去做什么？吃晚饭？看电影？约会？

　　张槐序当时就打了叶浅浅的手机，但并没有接通。

　　是不想接他的电话吗？

　　张槐序没有继续打电话，他有点怕叶浅浅接了电话，跟他坦诚地说自己交了男朋友……

　　他不保证自己听到这句话之后，不会灵力暴走，直接灭了她的那个学长。

　　上午零星几个患者早就都看完了，张槐序还是乖乖地在门诊室里待到了中午。墙上的时针走到了最顶端，张槐序才收拾一下桌子，下楼去食堂吃午饭。

　　走进食堂的那一刻，张槐序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叶浅浅正坐在平时常坐的位置上，一个人。

　　还好不是跟她的学长一起吃饭。

　　张槐序被刘海遮挡住的双目闪过一丝精芒，按照惯例走到窗口前打饭菜，然后习以为常地坐在了叶浅浅的对面。

　　他们两人平时没事的时候，早晚饭全在食堂解决，而且都很有默契地一起吃。

　　当然医院里也没有传出过他和叶浅浅的绯闻，毕竟他伪装的外表还是很“安全”的，其他人也不相信新晋院花叶浅浅能看得上邋里邋遢又默默无闻的他。

　　“呦！来啦！”叶浅浅挥舞着筷子，权当打招呼了。

　　“嗯。”张槐序胡乱扒着饭，心想是不是要开口问问昨晚的事情。

　　“嘿嘿，我昨晚刚下班就接到了个临时手术，主任来不及回来，淳学长跟我一起上的手术。我还秀了个何尔斯得缝合法，特别牛！”叶浅浅得意地炫耀着。

　　张槐序闻言一怔，昨晚下班的时候上了手术？那他昨天看到的是谁？

　　“唉，跟你说可能你都没概念。”叶浅浅看张槐序一脸听不懂的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今天早上苏学长看到我都惊呆了，表情十分奇怪，我觉得他一定是嫉妒了。”

　　不……可能不是嫉妒，而是惊吓……张槐序知道叶浅浅肯定没说谎，手术记录一查就能查得到。那么就是说，昨天晚上他看到的并不是叶浅浅本人，而是……其他东西……

　　“哦，对了，苏学长这人也很奇怪，他前阵子去金山寺旅游被个老和尚送了一包雄黄。我观他的气场是有一些奇怪，但更多的也看不出来了。你要是有空，帮忙去看一眼呗？”叶浅浅在与张槐序认识的七年之中，或多或少见识到了些许非正常事件。这也许是……巫医不分家？

　　“好的。”张槐序一口应下。那个苏学长的安危他可不关心，但有人或者有东西假扮叶浅浅，这件事他就不可能不管。

　　叶浅浅习惯地往胸口一摸，却摸了个空，叹气道：“唉，昨晚做完手术发现我的暗月吊坠丢了。怎么回事呢？我记得我手术前放在储物柜里了啊。”叶浅浅一边说一边翻出手机，她昨晚在医院内部论坛上发了个寻物启事，到现在还没有人回应她。

　　“丢了？”张槐序皱了皱眉，暗月吊坠对于叶浅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叶浅浅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暗月吊坠里所存的妖力也极其微薄，但也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

　　“嗯。”叶浅浅心情失落地点了点头。不过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总觉得暗月吊坠还会回来的，一如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所以也没太过在意。她很快就被手机里可爱的萌兰的视频转移了注意力，笑哈哈地分享给张槐序。

　　看着视频里虎头虎脑的大熊猫，张槐序实在笑不出来。谁让他拥有张天师所有转世的全部记忆呢？小时候看师父上战场，对手蚩尤骑着的就是这玩意，当年吞金嚼铁一巴掌就能要人性命的食铁兽，如今竟然沦落到扭着屁股卖萌，真是世风日下啊……

　　“哦，对了，你昨晚是不是给我打过电话啊？我当时正在手术，后来才看到。想起你九点多就上床睡觉了，就没给你回。有什么事吗？”看完视频的叶浅浅突然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没什么，附近新开了家西餐厅，朋友送了张双人优惠券。”张槐序淡淡说道，抬起头目光专注，“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去尝尝？”

　　“好……好啊！”叶浅浅虽然看不太清楚张槐序的双眼，但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心跳加速。她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她心脏很健康啊，没什么先天疾病啊。

　　张槐序满意地勾起唇角，低头继续吃饭。他决定不要站在原地了，不管以后如何，他永远不会放手。

　　叶浅浅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厉害了。

　　糟了糟了，她怎么觉得她这个同学笑起来有点帅啊。

　　吃完饭后，张槐序悄悄去了心脏外科，他想看看那个苏学长有什么古怪，昨天扮成叶浅浅的又是什么东西。

　　苏北陆并不难找，张槐序一眼就看出他周围有团黑气，天师族的鼻子特别灵，这股黑气里带着妖味，看来假扮叶浅浅的十有八九不是人。

　　张槐序在苏北陆身上隐秘地种下一道同知符，这样近期内苏北陆见过谁，他都会有所感应。

　　至于那黑气，张槐序并未理会，因为苏北陆颈间有灵力波动，显然是佩戴了上好的护身灵器，自是不用他去多事。

　　剩下的就是暗月吊坠了。

　　近来叶浅浅参与过的手术成功率极高，术后并发症几乎没有，张槐序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些患者是得到了朔月之血治愈能力的帮助才会如此。

　　当年叶浅浅虽然剥离了族人的蚩尤血脉，让他们彻底摆脱了归藏天书的驱使，可她自己的朔月之血却并未剥离，或者说没人替她执行。那时她一心想与归藏天书同归于尽，归藏天书自然也不会客气，疯狂吸取她身上妖力浓厚的朔月之血，就在她的血被彻底吸干之前，张槐序与洞阴玉圭完成了交易。

　　于是叶浅浅重获新生后，并没有像她的族人一样变成普通人，而是存留了一丝朔月之血。她再次长大，这丝朔月之血也重新融入了她的血脉之中，让她的血拥有了与众不同的能力。

　　低阶版的朔月之血跟以前自然不能相比，但弥合伤口，强身健体，延缓衰老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过朔月之血需要妖力滋养，暗月吊坠起的就是这个作用，她每次放血过后，暗月吊坠都会自动运转，用残存的妖力替她补足气血。

　　用血治病救人的事，张槐序并没有劝阻叶浅浅，因为他知道劝了也没用，还不如实在一点，早些把暗月吊坠找回来。

　　谁会偷走暗月吊坠呢？张槐序想到这个问题，脑中自然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市中心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到处都是相当成熟的商圈，在这样的极致喧嚣之中，张槐序转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最终停在一处极为开阔的大院前。

　　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拥有一个堪比足球场的大院，除了财力雄厚，张槐序想不出什么别的形容词了。

　　知聪福利院。

　　张槐序看着这几个字，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声。

　　上次过来还是七年前，也就是叶浅浅进入明德大学的那年。

　　“我就说这两天眼皮跳，肯定有好事发生。”

　　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大门口的可视门铃中传出，张槐序收回他还没按下门铃的手，瞥了一眼上方的监控，有点无语。

　　这人是有多闲，才能第一时间发现门外有人，难不成时刻都盯着监控看吗？

　　大门很快打开，等张槐序穿过大得离谱的操场时，主楼前已有人等在那里了。

　　主楼是标准的德式建筑，地上四层，占地庞大，原本是一间医院，战争过后几经辗转，变成了一家福利院，从成立时间算起，已有七十多年了。

　　站在主楼前的人满头华发，精神矍铄，丝毫没有老人的颓萎感，腰背挺直得像个小伙子。

　　“好久不见啊，大天师。”

　　听着热情的招呼，张槐序的眉尖微微蹙了一下，轻声道：“你老了许多。”

　　叶海青哈哈一笑：“我都快五千岁了，你还想我有多年轻。”

　　“我的意思是，比我上次见到你老了许多。”

　　八十年前，蚩尤族失去了长生血脉，从此变成了普通人，但他们毕竟经过数千年的积累，对外界灵力的感悟远超常人，再加上他们族内珍藏的修炼养生秘籍，寿命不说比平常人多一倍，多活几十年还是可以做到的。他们的外貌也维持得很好，上次张槐序见到叶海青还是五十来岁的模样，可现在却足有七十岁了。

　　“知聪呢？”张槐序跟着叶海青往楼里走。

　　“死了。”叶海青笑呵呵地说。

　　张槐序脚下一顿，停在原地。

　　上次来，知聪还在。

　　“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不修炼，最后还拒绝抢救，他是真把自己当成普通人活的。”叶海青叹了一声，“伴月就是伴月啊，脑子灵光得很，反倒是我们看不开，当年活够了，现在又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