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岛(十二)-(1)
夜幕降临3
东边松竹林旁,李簌将蓝姬放在床榻上, 盖上被子, 便从小屋中走出来。
南月回在门口靠着木栅栏, 问道:“君昱那边,不会出事吧?”
李簌沉默片刻,道:“有事与否, 也不是你我可插手之事。”
南月回目光朝着远处去,似有似无地说着:“那接下来的事,我们需要插手吗?”
李簌:“……”
“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成为战场,你还打算这般若无其事的在这儿让君昱修养多久?”南月回一声轻笑,“哦差点儿都给忘了,那小子至今不乐意解开那一毒一咒, 也不知发什么神经病呢, 存心等死, 你这个做师傅的, 准备如何做呢?”
李簌仍旧沉默着。
李簌这种习惯,正是南月回最为不爽的, 有什么打算有什么包袱都一点儿也不愿透露, 总喜欢自己扛。
旁人看着他像是临危不乱运筹帷幄, 可他却知道,这是李簌对谁都无法全心信任的表现。
李簌不相信任何人, 只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才能完成自己所定的计划, 若是旁人,万一一个失误,那便会功亏一篑。
李簌看似对全天下的人都好,却也都对全天下的人都很冷漠。这种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是冷漠,又是什么?
南月回回想片刻,微笑道:“李簌啊,你知道当年师傅为何说你最适合做烛阴派掌门吗?我固然是在师傅眼中顽劣不堪过于沉醉红尘凡事,可忘泉师兄呢?他当时修为比你我二人都要高出许多,且处事不惊,近势力纷华而不染尤洁。师傅都总在你我二人跟前夸赞忘泉师兄得机巧过人,圆滑不世故,实乃人中龙凤,必成大就。”
李簌:“……当然记得。”
“可是,师傅没有选择这样的师兄,而是选择了你。你有想过为何吗?”
李簌闭眸不言。
南月回道:“你有大爱,你从不会感情用事,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你的情感,你的灵魂,就像是……没有心一样。简直是师傅理想的接班人。所谓,大爱,即薄凉。”
李簌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道:“没有心……好高的评价。”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南月回气不打一处来,终是一跺脚,不得不释然道:“哎,你的徒弟,又关我何事,你都无所谓他的安危,我关心来做什么。我呀,等这一遭麻烦一过,便去北元一带品一品前朝风景去”
南月回一拂衣袖,登云而去。
李簌出神的望着被松竹包围的那几颗杏花树。
“薄凉……?”
碧云深处,杏色连天,繁花似锦,为谁而眠?
花海茫茫,风中飘香,可汤杏鼻息间全是谷梁君昱的血的味道。
“君昱……”
谷梁君昱瞳仁骤然变红,一道凌霄之风袭来,一把纯白之剑飞来,‘噌’得订在了假山石上。
汤杏震惊地看着雪杏,“君昱,你……”
谷梁君昱深深地吸一口气,将雪杏从石缝里拔出,缓缓道:“杏儿,你说,我该怎么做?”
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汤杏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在此刻之前,她唯一有自信的,便是谷梁君昱无论多么生气,但也绝对不敢下手杀她。
可现在……她望着他紧握着雪杏的手,她的自信有些动摇。
汤杏艰难地开口:“君昱……你这是要……要杀我吗?”
谷梁君昱动了动手腕,剑刃一翻,阳光射落,划出一道迅疾地剑光,晃在汤杏的眼上。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我也,不知道呢……”
汤杏的牙关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因为难以置信。
她一直以来都不敢想象会有那么一天,谷梁君昱会发自内心得想要杀了自己。
“你是认真的吗?”
他的沉默,像是往她的天灵盖上浇下一盆冰凉透骨的水。
“我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忍心杀我的……”汤杏垂下头,心里疼得呼吸困难。她向来怕痛,哪怕成年后生病去医院挂吊水,她都会吓得哭,需要闺蜜或是妈妈的安抚。更别说之后来到明朝,她经历的穿越阵时五脏六腑如被压扁的那种痛,钟山之巅被烛龙爆得血流成河的痛。
可是原来,这些痛楚,根本都比不上谷梁君昱手提三尺雪杏,满脸不舍却怨怒的神色,指着她时的锥心之痛。
在这一刻,汤杏先前所想的全部计划,仿佛都是泡影,都不重要了。
汤杏抬手握住他的剑刃,轻柔地微笑,道:“好,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便成全你。君昱,这辈子,你活得太悲伤了,也活得太辛苦了。我希望,我这一走,可以换来你一世安乐。因为啊,我的夫君”
汤杏眼中不自觉地落下泪,可嘴里笑得却极为幸福,像是想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事。
“他有着,全天下最美好最漂亮的笑容啊。不多笑一笑,真是很可惜的。”
汤杏感觉到谷梁君昱的剑颤了颤。
汤杏不做多想,闭上了眼,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若松少年,孤剑飘零。
凡尘扰扰,连峰归天。生平之恨,生平之爱,便让其在这花海飘香间,随横空而过的雁儿,不落风影的消散吧。
她来到这个地方,好似什么都没做到,就结束了啊……
真是没用。
一声利剑刺入皮骨之声!
汤杏脸上沾上一阵飞溅的滚烫液体。
她倏地睁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竟然满手都是血!
可是,这不是她的!
她,她根本没有受伤!
汤杏下意识看向对面的人,却空空如也,一道芳草被压垮之声。
她低头,谷梁君昱正浑身是血地半跪在她面前!
而谷梁君昱的两只手和雪杏剑,苍白的躺在花草间,与他的身体分离!
“不听话的手,只能砍了。”他苍白着脸,在被染得鲜红的青草花海中,说着冷冰冰地话,目光更是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的两条被斩断的手。
他……
他竟然!
“砍了手,我便没法杀你了。”谷梁君昱冷冷道,“毕竟,杀妻这种事,我谷梁君昱可做不出啊。”
汤杏无力地跪了下来,甚至不敢去触碰谷梁君昱还在流血的两边断肢。
为了不杀她……他竟可能对自己如此狠绝,砍断自己的手!
可她刚刚竟然……竟然还怀疑君昱会杀她!
她怎么能想不到,谷梁君昱是个宁愿把自己弄死,也绝对不会伤害在意之人的大傻子啊……
汤杏泣不成声,眼泪汩汩地往外流,整张脸都哭花了:“谷梁君昱你混蛋,你这是在惩罚我吗?你你成功了!你这比杀了我还让我痛苦啊……”
汤杏啊汤杏,你真的是太可恶了。你敢这么做,不就是仗着笃信谷梁君昱无论如何也不忍伤你这一点吗?
这如意算盘真是打得妙透了,自作聪明的代价,便是谷梁君昱的痛苦。
傻子都知道,谷梁君昱如此功力,别说失去双臂,饶是被削成人棍,他依旧可以操控雪杏杀人如芥,即便不用雪杏,他都可以不用一刀一剑的杀人于无形。
什么砍断了双手,就杀不了她这种鬼话……
他简直就是在自欺欺人!
谷梁君昱面色死白,生命的红色都已经褪去。本该衔接着两条手臂的地方,血肉狼藉,空洞洞的口子盈满深红的血仍旧孜孜不倦地往外流。
谷梁君昱却没有哼一声,只能听闻他粗重却又飘忽的呼吸。
汤杏双手战栗地触碰上他双臂旁的衣服,手掌迅速也被血渗透成红色。
她慌了,慌透了。
“君昱……走,我先带你走……你这样会死的呜呜”
谷梁君昱没有手推开她,更是没有力气推开她,只能为了远离她而自己往后倒,一下便整个人跌在草坪上,至此再也无法自己起身。
他倒在草坪中,望着脸侧的青草,闻着淡淡的草香,嘴里瞬间呕出一汩又一汩的血。
汤杏扑上去,哭得脸上的血和泪混在一起,袖子擦拭着他嘴边冒出来的血,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干什么。
“傻丫头!”
汤杏茫然之际,头顶冒出男人的声音。
她仰头,又惊又喜,看到了希望,“黑无常君!大人!黑无常君大人!我求您救救他!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黑无常君嘴里不饶人的数落着谷梁君昱是个热爱自残的脑残,但仍旧将已经进入弥留期的谷梁君昱拉起来,背后拍掌传灵。
一盏茶的功夫,谷梁君昱的起色稍有好转,手臂的伤口血也止住了。
黑无常君收掌,汤杏接过已经陷入昏迷的谷梁君昱,焦急地问道:“他他怎么样了?”
黑无常君起身,拍了拍墨衣上的尘:“命是保住了,不过,这小子体内的毒咒凶兽之血,三股气一直在到处乱窜,破坏着他的内脏,即便没有这一遭自残,他这小子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那,那烦请黑无常君大人,可否今日帮君昱身体里的毒和咒解了呢?”汤杏期盼道。
谷梁君昱前几日是死活找不到人,她才没办法诱拐他去解咒解毒,这会儿正好有机会,黑无常君神通广大,这小小的毒咒,定是不在话下的!
“黑无常君大人!求求你!”汤杏搂着谷梁君昱,朝着黑无常君磕了个响头。
黑无常君怒的一甩袖道:“杏儿!你这是作甚!”
汤杏道:“您是至高无上的黑无常君,天底下没什么事儿是您办不到的,求求您了,杏儿就这一个请求,杏儿只想谷梁君昱可以好好地活着。他这辈子从没真正快乐过,好不容易开始快乐起来,却又……”
黑无常君望着她,久久,道:“……我也不是无所谓不能,我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我也有……纵使走过千次万次轮回,也挽救不了的事。哎……不过,这谷梁君昱的毒,我可以解,咒,我也可以解,但你可知,他的毒解开不会有对他有影响,这咒解开,他横竖也还是要死的。”
汤杏瘫软了身子,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手中却仍旧紧紧抱着谷梁君昱。
“那要,怎么办……”
横竖都是死,那她来到这个时代,到底是为了什么……?
黑无常君道:“怎么办,该怎么办,你该是心里早已有一二了罢。”
汤杏微微一顿,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黑无常君道:“你的书房,常年便只有那几本书位空着,无论是何时的你,该是都已经看过了吧。”
汤杏垂眸,不否认:“可是,如果用了那个,我就不能一直陪他了……”
黑无常君眼眸失色,道:“杏儿,求我,不如求己。神,不是万能的,神超脱宿命轮回,却也插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