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陈乙脸色苍白，从空中落地，一步一步僵硬的走到至死也仍面带微笑的老人身边，轻轻握住老人的手，微微张嘴，却没有声音。

　　 老人身边，放着一叠整齐纸张，还有几粒碎银，一枚黑棋，一枚白棋。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金黄的阳光穿过浓重阴云，挥洒而下，照亮了整座大理寺。

　　 一直在门外守候的黄儿不禁抬头望去，只觉清冷冬日下，哪怕这一点点温暖，都立即会暖遍全身。这位在公子身边最妩媚却是最懂事的大丫头，轻挽秀发，微微伸展筋骨，望着天幕呆呆出神，油然而生一种疲惫与轻松交叉的复杂感受，这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了。

　　 其实来之前，老道士就明言告诉过她，这次可不比前两次，这次可能会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危险。

　　 然而老道士不说这话还则罢了，老道士刚说完，她的一颗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她恨不得立刻飞到公子身边，哪怕挨刀挨剑，也请让她先来，她怎么舍得公子一个人在那样危险的地方？

　　 哪怕不危险，她又怎么舍得，公子，一个人。

　　 所幸还好，她来的时候，公子安然无恙。

　　 所以即使那天十位阳关境界高手的围杀，她都不怕，她知道，她们这些姑娘啊，一定不会死在公子的后头。

　　 她忽然心里一喜，嫣然一笑，想要与房间里的公子和老前辈一同欣赏眼前这等美景，可当她转身推门而入的刹那，整个人立即僵在原地，脸色刷的一下便惨白无光，捂着嘴巴缓缓蹲下，眼泪更是一瞬间止不住的簌簌而落。

　　 只见那个从来都不曾让她们照顾一分半分的老人盘膝闭目，含笑而逝。

　　 而那个年轻公子，坐在老人边上，让老人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贴着自己的脸颊，两只手握着老人的两只手，满脸泪水。

　　 阴翳云层下那一抹金色阳光偷偷掠过庭院，穿过窗户，恰好洒在这一老一少的脸上。

　　 年轻公子就那么痴痴望着，竟好像完全没有发现黄儿的推门而入，只一个劲儿的自顾自低声呢喃：

　　 “立德四十年，您第一次上山，我叫了您第一声老瞎子，臭瞎子。后来老道士为这事儿没少数落我，说您这样江湖漂泊，四海为家的人，不怕死却最受不了别人家的热闹和不欢迎。”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有跟您道歉，把老道士气了个半死，最后听说还是他自己亲自给您当面赔礼，然而这才开始了我和黄儿她们赶您下山的长期计划。您喜欢下棋，我就指使黄儿给您的棋罐子里放蜜蜂，放蝎子，蜈蚣，甚至还倒过尿；您眼睛看不见，我就给您房间里的地板刷油，放屎尿盆子，给您的饭碗里和泥，给您的换洗衣服上涂满最吸引蛇鼠一类的绛露膏，还放小二黑咬您；您练功的时候，我就偏偏背别家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最后知道这招扰乱不了您的心思，我就开始背棋谱，您果然心痒难耐，有一次差点走火入魔，我和黄儿足足乐了三个月。”

　　 “可您还是没走啊，就是愣是半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到了冬天，有那么一天，也像今天这么冷，我在后山的河面上凿冰，然后心生歹念，故意掉进去引您过来救我，不出所料，您果然上当，老道士说过您剑道修为极高，可剑术平常，尤其下盘功夫更是不稳，这一下冰，怎料冰面早已经被我凿薄，您不光没救我上来，还自己掉入水里，成了落汤鸡，哈哈。当时我想着，堂堂一个参商意武道高手着了我的道，就算我不赶您下山，您又有什么脸面来教我练武？不如让我来教您练脑子吧，哈哈。”

　　 “可是啊，那次是我第一次见您这么傻的高手。”

　　 “为什么，为什么您明明知道是我下的套，还要不顾一切的先把我救起？您完全可以略施小计，让我自尝恶果，以报半年来的仇怨，可您却傻乎乎先救我上来，不顾自己。我一度以为是老道士给了您什么好处，可后来才知道，老道士只不过是让您教我练武，以一本棋谱作为交换。”

　　 “第二年开春，我不想欠您的，开始跟着您练武，可也讨价还价，让您也收青儿和紫儿为徒，自己却仅仅练了一个月就跑了，经历了半年的交道，我以为像您这种榆木疙瘩，简直比观里的泥塑神仙还没脾气，也就彻底放弃了捉弄您，可当我看见您第一次因为我不好好练武而唉声叹气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才是您的命门，于是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加变本加厉，您也一天比一天生气，直到最后，连棋都不下了，估计要是没有青儿和紫儿还时常让您稍稍欣慰，您估计能在山上就气个半死。”

　　 “那年年末，青儿练功走火入魔，您知道吗，我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一定要下手杀了您，不管老道士怎么对我，我也一定要杀了您，可当我看见您就像救我那样，不惜性命以全身内力帮助青儿推行经脉，我才彻底迷茫又恍然，原来这一年多天气，都是我自己混账，而您，从始到终，都是一位好师父啊。”

　　 “我第一次喊了您一声师父，背着重伤不醒的青儿求来了百家灯火，直到老道士施法救下了青儿，您才第一次跟我说话，喊了我一声臭小子。”

　　 “第三年，我们下山。”

　　 “走遍了天涯海角。”

　　 “一起欣赏女人，一起趴窝，一起行侠仗义，劫过法场，吃过牢饭，被人家山大王关过臭水沟，偷过金身舍利，也街头卖过棋艺赚点儿碎银，欠过赌账，被人家追了足足七州之地，哈哈，最后还是您扮猪吃老虎，露了一手以后，轻而易举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跟那帮追来的武林高手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干过大事，咱们烧过瓦剌的粮仓，哈哈，引着一群骑兵满草原的追咱们，爽！也做过偷鸡摸狗的营生，您老啊，是越不正经就他娘的越不正经，简直没有底线！在烂柯寺后山，我早就说咱们就悄悄看看人家洗澡，大饱眼福不就完了？您可倒好，非要偷人家的亵衣，我说人家那是佛门圣地，哪来亵衣？可您鼻子咋比我眼睛都明亮呢？隔着你娘一座山你都能闻见！最后呢，褶子了吧？差点被人家当场格杀。我说您啊，真不靠谱，老道士让您陪着我下山是保护我的，怎么硬要给我头上沾点儿血光之灾？完事儿还不让我跟老道士说，真有您的！”

　　 “您是真傻。东海边上，那是什么地方？据说谪仙人都不敢去的死地，你为什么就偏偏敢进来救我呢？我不是寻死，那天不告诉您，是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想姐姐了。”

　　 “我怎么会寻死呢？我和青儿紫儿答应过您，要给您养老送终的呀。”

　　 年轻人突然一口血喷出来，脸色惨白，黄儿肝胆欲裂，泪流满面，这才回过神来，撕心裂肺的哭道：“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你，你要保重自己啊！”

　　 年轻人置若罔闻，跪在地上，继续说道：“惠山之巅，您攒了一个月的钱，买了最好的酒，想看看日出，老来意气风发一次，可没曾想，被我悄悄赎了赌账，给您酒葫芦里全换成了水，害的您兴起而来，败兴而归。洛水河畔的奇香楼，我骗您给您叫了最好的姑娘，为您抚琴，与您对弈，可其实我为了省钱给自己叫最好的姑娘，所以给您叫的其实是最差的妇人，那一晚，奇香楼上，您出尽洋相。”